解說詞 第二集:命運

王魯湘

一九七二年二月二日,美國總統尼克森在首都機場握住了周恩來的手。自從新中國誕生以來,這是中國第一次同西方握手。七年後,鄧小平訪問美國。這也是三十多年來中國第一次真正走進西方。

邁出這一步對中國來說,是多麼艱難呵。遠的不說,就在文革中,四人幫不是還吆喝過「買船就是賣國主義」嗎?當我們終於向全世界宣佈對外開放,驟然推開國門的時候,我們對這個星球是何等陌生。難道忘了,就在那些彩電,冰箱和高級轎車強烈吸引我們的同時,我們不是曾經對牛仔褲,披肩髮和迪斯科等等,反而很看不習慣嗎?

一個封閉太久的國家,一個從來認定自己是中央大國的民族,要讓它打開國門,走向世界,是需要經過無數災難和恥辱才能領悟到的。這既是一種痛苦的選擇,也是一種明智的選擇。這種選擇,歸根究底,乃是一種歷史的命運。我們今天回首歷史,就會發現,那曾經主宰過我們祖先的命運,正逼得我們必須如此選擇。

這種選擇,歸根到底,乃是一種歷史的命運。我們今天回首歷史,就會發現,那曾經主宰過我們祖先的命運,正逼得我們必須如此選擇!

(推出片名:第二集 命運)

人類崇拜太陽。

有人說,太陽送給地球的第一份珍貴的禮物,應當是土壤。

一萬多年前,當地球上的冰川消融後,南行的風,捲起冰磧物中的黃色粉土,紛紛揚揚地灑滿了地球中緯度的表面。

這茫茫一片黃色豐厚的土地,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老家。

面對這片支離破碎的高原,的確難以想像,遠古那充滿魅力的聲勢浩大的黃帝族的傳說,竟然就發生在這漫天遍野溝壑縱橫的黃土地上。

研究古文化的學者們提出過一種說法,黃帝的帝字,可能是土地的地字,黃帝就是黃色的土地,也就是中國人常愛談的那個「皇天后土」的后土,意思是地母。

由此看來,黃帝被尊為中華民族的祖宗,乃是黃土地的化身。是的,你看那黃土高原上的中國人,生於黃土,長於黃土,身上沾濡的也是黃土。吃的是黃米,黃豆,住的是黃土山下挖的窯洞,喝的是黃泥湯的水。古時候的人,位至九五之尊,當了皇帝,就要穿黃袍,走黃道,住的是黃色玻璃瓦大殿。死了以後呢?統統都赴黃泉。

因此,世界上其它民族對土地的崇拜,都不及我們的祖先那樣虔誠,那樣隆重而深刻地把它烙印在自己的文化和心理之中。

(北京先農壇斑駁殘碎的壇基)

天子和大臣們,每年都要來這裡舉行「親耕」。皇帝右手扶著漆金的雕龍犁,左手執鞭,在兩名老者的攙扶下,在這象徵土地的祭壇上步行三次,就算完成了「親耕」。於是五穀豐收,指日可待。

中國人幾千年來,都是面朝黃土,背向青天,土裏刨食。土地是命根子,是傳家之寶,是人生的全部意義。

幾千年的文化,都凝聚在這黃土裏。於是,它就顯得很神秘,彷彿包裹著中國人的心魂。

(演播室 作家談黃河)

張煒(山東作家):黃河流了好多年,它把好多秘密都滲透在兩岸的泥土中。有兩個老頭兒,十幾歲時流浪到東北去,到了七八十歲的時候,幾經周折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這是個離黃河入海口二十多里的村莊。回去的時候,每個人從地裏包了一包土走。走的前一天晚上,兩個老人摟抱著,在坑上滾動著哭了一夜。我一直到現在也搞不明白,這包泥土裏邊有什麼東西?

哲學家好像琢磨得更透一些。

黑格爾曾經說過: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類束縛在土地上,把他們捲入無窮的依賴性裏邊,但是大海卻挾著人類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動的有限圈子。這種超越土地限制,渡過大海的活動,是亞細亞洲各國所沒有的。

今天的中國青年,也許會責怪我們的祖先:你們為什麼那麼眷戀大陸,始終不能超越土地的限制走向大海呢?

這就是歷史的命運。

至遲在大約八千年前,農耕文化在黃河岸邊就誕生了。從四處狩獵到固定在某一片土地上,文明所邁出的關鍵的一步,據說是從一隻採集種子的婦女的手開始的。

擺脫野蠻人的第一個代價,就是被牢牢地栓在土地上,難道我們的祖先能不這樣選擇嗎?

更不可選擇的是,黃河中下游這塊文明的搖籃地,偏偏又處在一種很獨特的地理環境中。

(演播室 學者談中國地理環境特徵)

馮天瑜(湖北大學歷史系教授):黃河中下游作為中華文化的核心地帶,它的北邊是比較難以逾越的蒙古戈壁,西北是萬里黃沙,形成交通障壁。西南是世界上最高大最險峻的青藏高原。東邊面臨地球上最大的海洋——太平洋,它的浩瀚無際跟地中海的情形不一樣,對古人來說也是難以征服的,這麼看來,地理環境對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中華文化形成了一種隔絕機制,造成了一種內向的,求穩定的文化類型。

因此,中國人既不像歐洲民族那樣生活在地中海周圍,也不像美國人那樣住在兩個大洋之間。命運就給中國人安排了這樣一種生存空間。

幾千年來,肥沃的中原地區始終面對著北方那個廣袤縱深的蒙古高原,這種平原與高原的直接對峙,在歐洲是不存在的,它形成了某種奇特的歷史關係:處於遷徙無定狀態中的高原遊牧民族,始終把平原大河流域,作為他們爭奪的一個目標,經常像洪水一樣從高原上橫沖下來。整個中國古代史,幾乎就是一部遊牧人同農耕人爭奪生存空間的歷史。

因此,直到封建社會末期,明清之際思想家王夫之還對華夏農業文明充滿了一種文化上的自豪。他不無鄙夷地嘲笑「夷狄」的遊牧文化,還處在「逐水草,習射獵,忘君臣,略婚宦,馳突無恆」的低級階段,而在中原地區,則「有城廓之可守,墟市之可利,田土之可耕,賦稅之可納,婚姻仕進之可榮」。在工業文明出現以前,誰能否認這樣的華夏農業文明的先進性呢?理所當然,中原人是必須保護它不受遊牧文化的侵擾的。

最好的保護手段,莫過於「城廓」。

在山西臨潼姜寨出土的原始村落遺址,也許是最早的城廓雛形。你看,所有的房門都朝向中心廣場,村落只朝東方留著通路,這種佈局,明顯地突出了團結向心的精神。

當我們再俯瞰北京城時,會驚訝地發現某種六千年的一致性。

後來,有了城牆。

到戰國時期,這城牆又擴大到國境線上。第一個發明這種宏大防禦工事的,據說是秦簡公。

到了他的十世孫嬴政統一六國以後,奇蹟出現了。

把現有的明長城再向外推進五百到一千華里,在陰山和賀蘭山脈一線,就是當年秦始皇命蒙恬修築的長城,也就是傳說中的孟姜女哭罵的那個長城。

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浩大的工程,而指導這個工程的全部思想,早在數千年前,已經由姜寨部落的首領發明了。

有了城防,對外可以抵擋遊牧民族的劫掠,對內則產生一種凝聚力,把城內的人民壓向一個權力核心。因此,誰修了長城,誰好像就擁有了長城以內的土地,山河與人民,長城也就成了他家的院牆。

秦始皇的這種偉大的想像力,仍然是一種不能超越土地的想像。

就在這時,一個西方愛琴海邊的帝王亞歷山大,早已率領著他那所向披靡的馬其頓大軍,遠離自己的祖國,去橫掃歐亞非各個古老帝國了。

雖然,巨大的帕米爾高原和喜馬拉雅山擋住了馬其頓的鐵蹄,但千古一帝的亞歷山大做夢也想不到,他即使越過了巨大的自然屏障,東方那個千古一帝還有一道萬里長城在等著他。

到了公元一○二年,追擊匈奴直達中亞腹地的一位中國漢朝將軍班超,為了窺視羅馬帝國的虛實,派出他的副將甘英西渡波斯灣。然而,甘英卻被海浪嚇退了。

從亞歷山大的東征,到班超的西渡,歷史走過了將近四百年,由於高山和大海的阻隔,東西兩大帝國所代表的兩大文明,在歷史的邂逅中兩度失之交臂。那種直接的對抗和融合,征服和反征服,同化和反同化所可能激起的強烈火花,終於沒有在歷史的大舞臺上閃現。

(再一次推出片名:命運)

幾千年來,中國人在這塊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此,對於節氣這樣的大的時間觀念和春夏秋冬這樣的季節循環,特別敏感,但世世代代的生活,卻彷佛都是千篇一律地重覆著。因為有上千年的歷史作為大的時間座標;中國人也習慣於把百年興衰,只看作是歷史長河的短暫的一瞬間。盛衰的交替,猶如冬去春來。

多麼重大的社會變動和人間災難,也似乎是過眼煙雲。

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人那樣具有深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