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詞 第一集:尋夢

蘇曉康

【音樂起,男高音獨唱】

你曉得——

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

幾十幾道彎上,

幾十幾隻船兒?

幾十幾船上,

幾十幾根竿兒?

幾十幾道彎上,

幾十幾個艄公,

來把船兒扳。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三日,吸引成千上萬中國人的黃河漂流探險傳來凶訊。洛陽和北京兩支黃漂隊都在拉加峽下峽翻船遇難。曾經漂過長江虎跳峽的兩位勇士郎寶珞,雷建生也被黃河激流吞沒。國內一時議論紛紛。

據報導,這些青年漂流者是因為決不讓美國人肯沃倫拿走中國江河的首漂權才鋌而走險的。肯沃倫對此十分不解。他說,你們中國人如果到美國去漂流密西西比河,是不會遭到反對的。當然,沃倫先生永遠無法把眼下的漂流,同一百年前西方列強的炮艦在中國江河裏橫行的歷史聯繫起來。可中國的青年忘不了。

當這些漂流者拋屍黃河的時候,我們是稱道他們有愛國精神呢?還是批評他們的盲目民族感情?

無論怎樣,他們把這件事偏偏做在我們民族的母親河上,悲壯和悲劇都是巨大的。

事情不僅僅表現在江河漂流上。你看在這些體育競技場上,中國人是多麼狂熱呵。

當五星紅旗升起的時候,大夥兒都跳,都哭。

如果輸了呢?大夥就罵,就砸,就鬧事。

一個在心理上再也輸不起的民族。

中國女排的姑娘們已經是五聯冠了。壓在她們肩上的是民族和歷史的沉重責任。

假如下一次她們輸了呢?

當然,也有不少人不再為這些事煩惱。他們匆匆離開祖國,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個究竟。同時,那些散落在外面的遊子們,又紛紛回到祖國來看個究竟。這兩股雙向逆反的風潮又說明了什麼呢?

是近百年來總是被動挨打的歷史造成了我們今天的心態嗎?或者說,是近幾十年來的貧困落後造成的嗎?

或許是這樣,但不完全是。在這些現象背後隱藏著的,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在痛苦。它的全部痛苦就在於:文明衰落了。

本世紀初,有個叫陳天華的中國青年,面對當時正處於黑暗中的祖國,在日本蹈海自殺。那時,有幾個中國人能夠理解他呢?

今天,我們回想起這個陳天華,彷彿可以推測他那深刻的絕望,也許正是對文明衰落的一聲微弱的嘆息。

我們再也不能迴避對中國古老文明命運的反思了!

(播出片名:第一集 尋夢)

在當今的世界上,面對著西方工業文明的挑戰和全球文化匯流的大趨勢,每一個擁有古老文明的民族,都面臨著現實與傳統的嚴重危機。傳統越古老,危機越沉重,危機越沉重,尋根越熱烈。

我們中華民族的根在哪裡?

大概每一個黃皮膚的中國人都知道一個常識:中華民族是黃河孕育的。

那麼,這條大河上怎樣塑造我們民族性格的呢?它又是怎樣歷史地規定了我們文明命運的呢?這恐怕就不是每個人都認真思考過的了。

這的確是世界上很奇特的一條大河。它從巴顏喀拉山北麓的冰峰雪山中發源,向東流去時經過一座黃土高原以後,就變成了一條黃色的泥河。這條黃河偏偏又孕育了一個黃膚色的民族,這個民族恰恰又把他們最早的祖先叫做黃帝,而在今天的地球上,每五個人中間,就有一個黃帝的子孫。

黃水,黃土,黃種人。這是一種多麼神秘的自然聯繫?它彷彿讓人相信,這個黃色人種的皮膚就是被黃河染成的。

的確,天地間還沒有其它一種自然力量,曾像黃河這樣對塑造華夏文明起著無法估量的作用。關於這一點,我們不必要去作繁瑣的考古論證,只從一個在中國最常見也最受敬畏的偶像上,就能得到印證。

它,幾乎可以說是我們民族的象徵。可是,人們是否想過,華夏民族為什麼會崇拜這麼一個形像兇暴的怪物呢?恰逢又是一個龍年,對龍崇拜的研究也熱鬧起來,這無疑也是文化尋根的一種表現。

據說,我們的祖先,從跨天接地的彩虹中,看到有兩個頭的巨蛇從大地吸水的壯麗景象。也有人說,先民們從撕裂雲層的閃電中,看到金蛇狂舞伴隨風雨交作。

於是,他們創造了龍的形像。

這是一個典型的大河民族的夢。

(演播室 學者談龍神文化)

蔡大成(神話學學者):龍在我們看來,是原始人按特定觀念組裝起來的,是一個組合體。有哪些組裝件呢?馬的頭,鹿的角,蛇的身,雞的爪。蛇身體現了原始人的生命觀念。原始人很少看到死的蛇,以為蛇年歲大了,脫一層皮就年輕了。雞爪也是一種生命的符號。老太太上菜市場挑雞,總先看看雞距,如果距短呢,就嫩。馬齒也是這樣:「幾歲牙口?」鹿角每年換一回,再重新萌生鹿茸。每年長一個叉,獵人一看鹿角有幾個叉,就知道有多少歲。鹿角掉了,象徵死,萌發象徵生命,再生。因此,龍在文化含義中是一種生命的符號,象徵著古人對生命的循環,死而復生的願望。

謝選駿(《文化哲學》叢書副主編):龍神崇拜,就是讓人去崇拜那種不是人的東西——龍。中國的統治者,自命為人世間最高貴的,甚至是大自然中最高貴的存在物,認為自己是龍的化身。這樣,我們就在兩者間找到了一個聯接點:龍是自然界的橫暴者,皇帝是人世間的橫暴者。皇帝要把自己打扮成一種不是人的東西。

總而言之,龍的崇拜,之所以會起源於黃河流域,正是這個大河流域民族對它的生命之河的敬畏。黃河無疑是世界上最暴戾最性任的一條大河。

有人說,在中國文化中有某種寬容惡勢力的成份;也有人說中國民族性格中,有圓滑世故,聽天由命,逆來順受的致命弱點;那麼,這決不是偶然的。對於一個歷史悠久的農業大國來說,農業的命脈正在於水。水卻被龍王主宰著。於是,這個民族愛它也恨它,讚美它也詛咒它。這是一種多麼複雜的感情,就像龍的形像一樣複雜。

於是,中國人也變得複雜起來。一方面,他們把龍王老子供奉得使它無可挑剔,把它奉上權力的巔峰;另一方面他們又要在豐收鑼鼓敲響的時候,著實地戲弄老東西一番,出出一年磕頭燒香,誠惶誠恐的惡氣(舞龍的場面)。這真是一種絕妙的中國式智能和幽默。在敬畏和戲弄之間,人們獲得了微妙的心理平衡。

正像修築金字塔使埃及人創立了國家一樣,同黃河的搏鬥,也使中國凝聚起來。我們的文明史就從大禹開始。幾千年來,對水的渴求,竟成為中華民族的一種生存偉力。這種神秘的命運至今還徘徊在乾旱的北中國。

(電影「老井」片段。械鬥。孫旺泉跳井,井塌。)

發生在太行山這個老井村的故事,多麼深刻地揭示了中華民族的生命動力和悲劇性的命運。它的含義幾乎可以象徵性地涵蓋整個民族歷史。因此,它才達到了一種與世界對話的高度。作者鄭義正是從黃河岸邊獲得這種啟示的。

(演播室 作家談黃河)

鄭義(山西作家):三年以前,我騎著自行車從山西和內蒙交界的地方一直跑到河南,跑完了整個晉陝峽谷,走了幾十個鎮子,幾十個縣,跑了有一萬多里地。那次經歷對我來說是一次非常重要的經歷。從那次我對黃河有了第一次直接的親身感受後,我才理解了黃河為什麼是我們民族的象徵。我跑的這一段,是傳說中的堯舜禹的故都以及他們的出生地,後來中華民族的歷史也都在這塊地方演出了許許多多的活劇。那次經歷使我的文學觀念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我在一個小村子裡頭聽到一個故事。原來有一個村子的農民是靠著黃河水邊維生的。後來因為航運衰敗,這個地方又沒有什麼耕地,他們沒有生計了。國家把他們搬遷到別處,給他們分了地,蓋了房。過了幾年後,這些人又莫名其妙地一個一個地回到了黃河邊上,又找到了過去的窯洞住下來了,我怎麼都不能理解,這是出於一種甚麼樣的心理?後來經過一個長時期的思索後,我體會到這是人與土地的一種永遠說不清楚的感情上的聯繫,血肉般的聯繫。

我覺得這個故事比較好地反映了我的一種心情。我一見到黃河,我一跑完了黃河的這一段後,我一下找到了我自己應該寫的東西。這幾年我一直在文學上尋找,尋找甚麼我不知道。可一見到黃河,我立刻感覺到我要寫的就是黃河。

環境越困難,刺激文明生長的積極力量越強烈,這是西方史學界的一個著名觀點。他們認為,黃河流域之所以成為古代中國的搖籃,可能就是由於人類在這裡所要應付的自然環境的挑戰,比中國的南方,例如長江流域,要嚴重的多。人們潛伏的創造才能被挑戰刺激起來了。

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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