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牛棚生活(三)

【(十一)特別雅座】

我自己已經墮入地獄。但是,由於根器淺,我很久很久都不知道,地獄中還是有不同層次的。佛教不是就有十八層地獄嗎?

這話要從頭講起,需要說得長一點。生物系有一個學生,大名叫張國祥。牛棚初建時,我好像還沒有看到他。他是後來才來的。至於他為什麼到這裡來,又是怎樣來的,那是聶記北大革委會的事情,我輩「罪犯」實無權過問,也不敢過問。他到了大院以後,立即表現出鶴立雞群之勢。看樣子,他不是一個大頭子,只是一般的小卒子之類。但管的事特別多,手伸得特別長。我經常看到他騎著自行車——這自行車是從「罪犯」家中收繳來的。「罪犯」們所有的財務都歸這一批牢頭禁子掌握,他們願意到「罪犯」家中去拿什麼,就拿什麼。連「罪犯」的性命自己也沒有所有權了——,在大院子裡兜圈子,以資消遣。這在那一所陰森恐怖寂靜無聲的「牛棚」中,是非常突出的惹人注目的舉動。

有幾天晚上,在晚間訓話之後,甚至在十點鐘規定的「犯人」就寢之後,院子裡大榆樹下面,燈光依然很輝煌,這一位張老爺,坐在一把椅子上,抬起右腿,把腳放到椅子上,用手在腳指頭縫裡摳個不停。他面前垂首站著一個「罪犯」。他問著什麼問題,間或對「罪犯」大聲訓斥,怒罵。這種訓斥和怒罵,我已經看慣了。但是他這坐的姿勢,我覺得極為新鮮,在我腦海裡留下的影像,永世難忘。更讓我難忘的是,有一天晚上,他眼前垂頭站立的竟是原北大校長兼黨委書記,一二.九運動的領導人之一,當過鐵道部副部長的陸平。他是那位「老佛爺」貼大字報點名攻擊的主要人物。黑幫大院初建時,他是首要「欽犯」,囚禁在另外什麼地方,還不是「棚友」。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竟也喬遷到棚中來了。張國祥問陸平什麼問題,問了多久,後果如何,我一概不知。只是覺得這件事兒很蹊蹺而已。

可是我哪裡會想到,過了不幾天,這個惡運竟飛臨到我頭上來了。有一天晚上,已經響過息燈睡覺的鈴,我忽然聽到從民主樓後面拐角的地方高喊:「季羨林!」那時我們的神經每時每刻都處在最高「戰備狀態」中。我聽了以後,連忙用上四條腿的力量,超常發揮的速度,跑到前面大院子裡,看到張國祥用上面描繪的那種姿態,坐在那裡,右手摳著腳丫子,開口問道:

「你怎麼同特務機關有聯繫呀?」

「我沒有聯繫。」

「你怎麼說江青同志給新北大公社紮嗎啡針呀?」

「那只是一個形象的說法。」

「你有幾個老婆呀?」

我大為吃驚,敬謹回稟:

「我沒有幾個老婆。」

這樣一問一答,「交談」了幾句。他說:

「我今天晚上對你很仁慈!」

是的,我承認他說的是實話。我一沒有被拳打腳踢;二沒有被「國罵」痛擊。這難道不就是極大的「仁慈」嗎?我真應該感謝「皇恩浩蕩」了。

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他最後這一句話裡面含著極危險的「殺機」。「我今天晚上對你很仁慈。」明天晚上怎樣呢?

第二天晚上,也是在息燈鈴響了以後,我正準備睡覺,忽然像晴空霹靂一般,聽到了一聲:「季羨林!」我用比昨晚還要快的速度,走出牢房的門,看到這位張先生不是在大院子裡,而是在兩排平房的拐角處,怒氣沖沖地站在那裡:

「喊你為什麼不出來?你耳朵聾了嗎?」

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妙。還沒有等我再想下去,我臉上,頭上驀地一熱,一陣用膠皮裹著的自行車鏈條作武器打下來的暴風驟雨,鋪天蓋地地落到我的身上,不是下半身,而是最關要害的頭部。我腦袋裡嗡嗡地響,眼前直冒金星。但是,我不敢躲閃,筆直地站在那裡。最初還有痛的感覺,後來逐漸麻木起來,只覺得頭頂上,眼睛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一陣陣火辣辣的滋味,不是痛,而是比痛更難忍受的感覺。我好像要失掉知覺,我好像要倒在地上。但是,我本能地堅持下來。眼前鞭影亂閃,叱罵聲——如果有的話——也根本聽不到了。我處在一片迷茫、渾沌之中。我不知道,他究竟打了多久。據後來住在拐角上那間牢房裡的「棚友」告訴我,打得時間相當長。他們都覺得十分可怕,大有談虎色變的樣子。我自己則幾乎變成了一塊木頭,一塊石頭,成為沒有知覺的東西,反而沒有感到像旁觀者感到的那樣可怕了。不知到了什麼時候,我隱隱約約地彷彿是在夢中,聽到了一聲:「滾蛋!」我的知覺恢復了一點,知道這位兇神惡煞又對我「仁慈」了。我連忙夾著尾巴逃回了牢房。

但是,知覺一恢復,渾身上下立即痛了起來。我的首要任務是「查體」,這一次「查體」全是「外科」,我先查一查自己的五官四肢還是否完整。眼睛被打腫了,但是試著睜一睜:兩眼都還能睜開。足證眼睛是完整的。臉上,鼻子裡,嘴裡,耳朵上都流著血。但是張了張嘴,裡面的牙沒有被打掉。至於其他地方流血,不至於性命交關,只好忍住疼痛了。

試想,這一夜我還能睡得著嗎?我躺在木板上,輾轉反側,渾身難受。流血的地方黏糊糊的,只好讓它流。痛的地方,也只好讓它去痛。我沒有鏡子,沒法照一照我的「尊容」。過去我的難友,比如地球物理系那一位老教授,東語系那一位女教員等等,被折磨了一夜之後,臉上浮腫,眼圈發青。我看了以後,心裡有點顫抖。今天我的臉上就不止浮腫,發青了。我反正自己看不到,由它去吧。

第二天早晨,照樣派活,照樣要背語錄。我現在幹的是在北材料廠外面馬路兩旁篩沙子的活。我身上是什麼滋味?我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一概說不清楚,我完全迷糊了,迷糊到連自殺的念頭都沒有了。

正如俗話所說的:禍不單行。我這一個災難插曲還沒有結束。這一天中午,還是那一位張先生走進牢房,命令我搬家。我這「家」沒有什麼東西,把鋪蓋一捲,立即搬到我在門外受刑的那一間屋子裡。白天沒有什麼感覺,到了夜裡,我才恍然大悟:這裡是「特別雅座」,是囚禁重囚的地方。整夜不許關燈,屋裡的囚犯輪流值班看守。不許睡覺。「看守」什麼呢?我不清楚。是怕犯人逃跑嗎?這是根本不可能的。知識份子犯人是最膽小的,不會逃跑。看來是怕犯人尋短見,比如上吊之類。現在我才知道,受過重刑之後,我在黑幫大院裡的地位提高了,我升級了,升入一個更高的層次。「欽犯」陸平就住在這間屋裡。打一個比方說,我在佛教地獄裡進入了阿鼻地獄,相當人間的死囚牢吧。

但是,問題還沒有完。仍然是那一位張先生,命令我同中文系一位姓王的教授,每天推著水車,到茶爐上去打三次開水,供全體囚犯飲用。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位王教授會同我並列。據我所知,他並沒有參加「井岡山」,也並沒有犯過什麼彌天大罪,為什麼竟受到這樣的懲罰呢?打開水這個活並不輕,每天三次,其他的活照幹,語錄照背。別人吃飯,我看著。天下大雨,我淋著。就是天上下刀,我也必須把開水打來,真是苦不堪言。但是,那一位姓王的教授卻能苦中尋樂:偷偷地在茶爐那裡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煙斗煙。好像是樂在其中矣。

【(十二)特別班】

這一批牢頭禁子們,是很懂政策的。把我們這「勞改罪犯」集中到一起,實行了半年多的勞動改造。念經、說教與耳光棍棒並舉。他們大概認為,我們已經達到了一定的水平。現在是採取分化瓦解的時候了。「特別班」於是乎出。

牢頭禁子們不知道是根據什麼標準,從「勞改罪犯」中挑選出來了一些,進這個班。

這個班的班址設在外文樓內。但是,前門不能走,後門不能開,於是就利用一扇窗子當作通道,窗內外各擺上了一條長木板,可以藉以登窗入樓,然後走入一間小教室。這間教室內是什麼樣子?有什麼擺設?我不清楚。在我眼中,雖然近在咫尺,卻如蓬山萬里了。

我是非常羨慕這個班的。我覺得,對我們「勞改罪犯」來說,眼前的苦日子,挨打,受罵,忍饑,忍渴,咬一咬牙,就能夠過去了。但是,瞻望將來,卻不能無動於衷。什麼時候是我們的出頭之日呢?我眼前好像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卻沒有舟楫,也看不到前面有任何島嶼。我盼望著出現點什麼。這種望穿秋水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啊!現在出現了特別班,我認為,這正是渡過大海的輕舟。

特別班的學員有一些讓人羨煞的特權。他們有權利佩戴領袖像章,他們有權利早請示,晚匯報,等等。在牛棚裡,黨員是剝奪了交黨費的權利的。特別班學員是否有了權利?我不知道。我每次聽到從特別班的教室裡傳出來歌頌領袖的歌聲或者語錄歌的歌聲時,那種悠揚的歌聲真使我神往。看到了學員們一些——是否被批准的,我不清楚——奇特的特權,我也是羨慕得要命。比如他們敢在牢房裡翹二郎腿,我就不敢。他們走路頭抬得似乎高一點了,我也不敢。我真是多麼想也能夠踏著那一塊長木板走到外文樓裡面去呀!

後來,不知是由於什麼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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