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抄家

隨著天氣的轉涼,風聲越來越緊。我頭上的風暴已經凝聚了起來:那一位女頭領要對我下手了。

此時,我是否還有僥倖心理呢?

還是有的。我自恃頭上沒有辮子,屁股上沒有尾巴,不怕你抓。

然而我錯了。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三十日深夜。我服了安眠藥正在沉睡,忽然聽到門外有汽車聲,接著是一陣異常激烈的打門聲。連忙披衣起來,門開處闖進來大漢六七條,都是東語系的學生,都是女頭領的鐵桿信徒,人人手持大木棒,威風凜凜,面如寒霜。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早有思想準備,因此我並不吃驚。俗話說:「英雄不吃眼前虧」。我決非英雄,眼前虧卻是不願意吃的。我毫無抵抗之意,他們的大棒可惜無用武之地了。這叫做「革命行動」,我天天聽到叫嚷「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我知道這話是有來頭的。我只感到,這實在是一枚非常離奇古怪的事情。什麼「革命」,什麼「造反」,誰一聽都明白;但是卻沒有人真正懂得是什麼意思。什麼樣的壞事,什麼樣的罪惡行為,都能在「革命」、「造反」等堂而皇之的偉大的名詞掩護下,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去幹。我自己也是一個非常離奇古怪的人物,我要拚命維護什麼人的「革命路線」,現在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來了。然而我卻絲毫也不清醒,仍然要維護這一條革命路線。

我沒有來得及穿衣服,就被趕到廚房裡去。我那年近古稀的嬸母和我的老伴,也被趕到那裡,一家三人作了楚囚。此時正是深夜風寒,廚房裡吹著刺骨的過堂風,「全家都在風聲裡」,人人渾身打戰。兩位老婦人心裡想些什麼,我不得而知。我們被禁止說話,大棒的影子就在我們眼前晃。我此時腦筋還是清楚的。我並沒有想到什麼人道主義,因為人道主義早已批倒批臭,誰提人道主義,誰就是「修正主義分子」。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明白,難道人就不許有一點人性,講一點人道嗎?中國八千年的哲學史上有性善、性惡之爭,迄今仍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原來是相信性善說的,我相信,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的。從被抄家的一刻起,我改變了信仰,改宗性惡說。「人性本惡,其善者人為也。」從抄家的行動來看,你能說這些人的性還是善的嗎?你能說他們所具有的不是獸性嗎?今天社會風氣,稍有良知者都不能不為之擔憂。始作俑者究竟是誰呢?這種不良的社會風氣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這話扯得太遠了。有些想法決不是被抄家時有的,而是後來陸續出現的。我當時既不敢頑強抵抗,也不卑躬屈膝請求高抬貴手。同禽獸打交道是不能講人話談人情的。我只是蜷縮在廚房裡冰冷的洋灰地上,冷眼旁觀,傾耳細聽。我很奇怪,殺雞焉用牛刀?對付三個手無寸鐵的老人,何必這樣驚師動眾!只派一個小夥子來,就綽綽有餘了。然而只是站廚房門口的就是兩個彪形大漢,其中一個是姓穀的朝鮮語科的學生。過去師生,今朝敵我。我知道,我們的性命就掌握在他們手中。當時打死人是可以不受法律制裁的。他們的木棒中,他們的長矛中,就出法律。

我的眼睛看不到外面的情況,但耳朵是能聽到的。這些小將究竟年紀還小,舊社會土匪綁票時,是把被綁的人眼睛上貼上膏藥,耳朵裡灌上灶油的。我這為師的沒有把這一套東西教給自己的學生,是我的失職。由於失職,今天我得到了點好處:我還能聽到外面的情況。外面的情況並不美妙。只聽到我一大一小兩間屋子裡乒乓作響,聲震屋瓦。我此時彷彿得到了佛經上所說的天眼通,透過幾層牆壁,就能看到「小將們」正在挪動床桌,翻箱倒櫃。他們所向無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們願意砸爛什麼,就砸爛什麼;他們願意踢碎什麼,就踢碎什麼。遇到鎖著的東西,他們把開的手段一律簡化,不用鑰匙,而用斧鑿。管你書箱衣箱,管你木櫃鐵櫃,喀嚓一聲,鐵斷木飛。我多年來省吃儉用,積累了一些小古董,小擺設,都灌注著我的心血;來之不易,又多有紀念意義。在他們眼中,卻視若草芥;手下無情,頃刻被毀。看來對抄家這一行,他們已經非常熟練,這是「文化大革命」中集中強化實踐的結果。他們手足麻利,「橫掃千軍如捲蓆」。然而我的心在流血。

樓上橫掃完畢,一位姓王的學泰語的學生找我來要樓下的鑰匙。原來他到我家來過,知道我書都藏在樓下。我搬過來以後,住在樓上。學校有關單位,怕書籍過多過重,可能把樓壓壞,勸我把書移到樓下車庫裡去。車庫原來準備放自行車的。如果全樓只有幾輛車的話,車庫是夠用的。但是自行車激劇增加,車庫反而失去作用,空在那裡。於是徵求全樓同意,我把樓上的書搬了進去。小將們深謀遠慮,涓滴不漏。他伸手向我要鑰匙,我知道他是內行,敬謹從命。車庫裡我心愛的書籍遭殃的情況,我既看不見,也聽不到。然而此時我既得了天眼通,又得了天耳通。庫裡一切破壞情況,朗朗如在眼前。我的心在流血。

這一批小將,東方語文學得不一定怎樣有成績,對中國歷史上那一套誣陷羅織卻是瞭解的。古代有所謂「瓜蔓抄」的做法,就是順藤模瓜,把與被抄家者的三親六友有關的線索都摸清楚,然後再夷九族。他們逼我交出記載著朋友們地址的小本本,以便進行「瓜蔓抄」。我此時又多了一層擔心:我那些無辜的親戚朋友不幸同我有了關係,把足跡留在我的小本本上。他們哪裡知道,自己也都要跟著我倒楣了。我的心在流血。

我蜷曲在廚房裡,心裡面思潮翻滾,宛如大海波濤。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呢?「只是當時已惘然」,現在更說不清楚了,好像是打翻了醬缸,酸甜苦辣,一時俱陳。說我悲哀嗎?是的,但不全是。說我憤怒嗎?是的,但不全是。說我恐懼嗎?是的,也不全是。說我坦然嗎?是的,更不全是。總之,我是又清楚,又糊塗;又清醒,又迷離。此時我們全家三位老人的性命,掌握在別人手中。我們像是幾隻螞蟻,別人手指一動,我們立即變為齏粉。我們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答。我不知道,我們是置身於人的世界,還是鬼的世界,抑或是牲畜的世界。茫茫大地,竟無三個老人的容身之地了。「椎胸直欲依坤母」。我真想像印度古典名劇《沙恭達羅》中的沙恭達羅那樣,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生母天上仙女突然下凡,把女兒接回天宮去了。我知道,這只是神話中的故事,人世間是不會有的。那麼,我的出路在什麼地方呢?

暗夜在窗外流逝。大自然根本不管人間有喜劇,還是有悲劇,或是既喜且悲的劇。對於這些,它是無動於衷的,我行我素,照常運行。「英雄」們在革過命以後,「興闌啼鳥盡」,他們的興已經「闌」了。我聽到門外忽然靜了下來,兩個手持大棒的彪形大漢,一轉瞬間消逝不見。樓外響起了一陣汽車開動的聲音:英雄們得勝回朝了。汽車聲音刺破夜空,越響越遠。此時正值朔日,天昏地暗。一片寧靜彌漫天地之間,彷彿剛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只留下三個孤苦無告的老人,從棒影下解脫出來,呆對英雄們革過命的戰場。

屋子裡成了一堆垃圾。桌子、椅子,只要能打翻的東西,都打翻了。那一些小擺設、小古董,只要能打碎的,都打碎了。地面堆滿了書架子上掉下來的書和從抽屜裡丟出來的文件。我辛辛苦苦幾十年積累起來的科研資料,一半被擄走,一半散落在地上。睡覺的床被徹底翻過,被子裡非常結實的暖水袋,被什麼人踏破,水流滿了一床。看著這樣被洗劫的情況,我們三個人誰都不說話——我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人生到此,天道寧論!我們哪裡還能有一絲一毫的睡意呢?我們都變成了木雕泥塑,我們變成了失去語言,失去情感的人,我們都變成了植物人!

但是,我的潛意識還能活動,還在活動。我想到當時極為流行的一種說法:好人打好人是誤會;壞人打好人是鍛煉;好人打壞人是應該;壞人打壞人是內訌。如果把芸芸眾生按照小孩子的邏輯分為好人與壞人兩大類的話,我自己屬於哪一類呢?不管我自己有多少缺點,也不管我幹過多少錯事,我堅決認為自己應該歸入好人一類。我除了考慮自己以外,也還考慮別人;我不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不能教天下人負我」的曹孟德。這就是天公地道的好人的標準。來到我家抄家打砸搶的小將們是什麼人呢?他們之中肯定有好人,一時受到蒙蔽幹了壞事,這是可以原諒的。但是,大部分人恐怕都是乘人之危,藉此發洩獸性的迫害狂,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說這樣的人不是壞人,世界上還有壞人嗎?他們在上面那種說法的掩護下,放心大膽地作起惡來。事情不是很明顯嗎?那幾句話,我曾五體投地地崇拜過。及今視之,那不過是不講是非,不分皂白,不講原則,不講正義的最低級的形而上學的詭辯。可惜受它毒害的年輕人上十萬,上百萬,到了後來,他們已經是四五十歲的成年人了。在他們中,有的飛黃騰達;有的找到一個闊丈人,成了東床快婿;有的發了大財,官居高品,他們中有的人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沒有感到一點悔恨,豈非咄咄怪事!難道這些人都那麼健忘?難道這一些人連人類起碼的良知都泯滅淨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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