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自己跳出來

好景從來不長。

我快活到了一九六七年的夏秋之交。

此時北大的革命小將,加上一些中將和老將,早已分了派。這是完全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三國演義》上說得好:「夫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現在是到了分的時候了。

在分裂之前的一個短時期之內,北大曾有過一個大一統的局面。此時群眾革命組織只有一個,這就是新北大公社。公社的頭子就是那位臭名昭著的所謂「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作者之一的「老佛爺」。此人據說是「三八式」,也算是一個老幹部了,老革命了。但是,調到北大來以後,卻表現得並不怎麼樣。已經是一個老太婆了,卻打扮得妖裡妖氣。她先在經濟系擔任副系主任。後來又調到哲學系,擔任總支書記。她寅緣時會,在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上簽了一個名,得到了中央某一些人的大力支持,兼之又通風報信,這一個女人就飛黃騰達起來,一時成為全國的中心人物,炙手可熱。但是,我同這個人有過來往,深知她是一點水平都沒有的,蠢而詐,冥頑而又自大。每次講話,多少總會出點漏子,鬧點笑話。在每次開會前,她的忠實信徒都為她捏一把汗。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時竟成了燕園的霸主,集黨政大權於一身,為所欲為,驕橫恣縱。

有壓迫就有反抗,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對於這樣一個女人,有的學生逐漸感到不能忍受。於是在新北大公社之外,風起雲湧,出現了大大小小的革命組織。大都自稱為某某戰鬥隊,命名幾乎全取自毛澤東的詩詞,什麼「縛蒼龍」戰鬥隊,什麼「九天攬月」戰鬥隊,又是什麼「躍上蔥蘢」戰鬥隊,詩詞中可以用來起名的詞句,幾乎都用光了,弄到新組成的戰鬥隊沒法起名的地步。至於戰鬥隊的人數,則極為參差不齊,大的幾十人、幾百人;小的十幾人,四五人;據說還有一個人組成的戰鬥隊。成立手續異常簡單,只要貼出一張大字報,寫上幾句:「東風吹,戰鼓擂,看看究竟誰戰勝誰」,再喊上幾句「萬歲」,就算是成立了。不用登記,不用批准,決沒有人來挑剔法律程式。當時究竟成立了多少戰鬥隊,誰也不清楚。即使起有考據癖的胡適之先生於九泉,恐怕他也只能認輸了。

這時學校裡大字報的數目有增無減。原來有的牆壁和搭的蓆棚早已不敷應用。於是又有一大批蓆棚被搭了起來,專供貼大字報之用。大字報的內容,除了宣佈某某戰鬥隊成立之外,還有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大字報。有的大字報只有四五張,五六張;有的則擴大到九、十張,甚至百張,大有越來越長之勢。附近的居民有的靠撿揭下來的大字報賣錢為生。據說有的學生則靠寫大字報練習書法。據我個人的觀察,大字報的書法水平確是越來越高,日新月異。這一個「文化大革命」的副產品,恐怕很多人會想不到吧。

用大字報來亮相的戰鬥隊,五花八門,五光十色。最初各佔山頭,後來又逐漸合併。從由少變多,變為由多變少。終於匯成了兩大流派:一個是正宗的、老牌的、掌權的新北大公社,一個是匯集眾流、反抗新北大公社的井岡山。可以說是一個在朝,一個在野,有如英國的保守黨和工黨。兩派當然要互相鬥爭,這鬥爭也多半利用大字報表現出來。英國的保守黨和工黨怎樣鬥爭,我不大清楚。據說他們是頗為講究「費厄撲賴」的。在中國,則不大管那一套洋玩意兒。只管目的,不擇手段;造謠誣衊,人身攻擊;平平常常,司空見慣。因此就產生了一種新的「物質」,叫做「派性」。這種新東西,一經產生,便表現出來了無比強大的力量。誰要是中了它的毒,則朋友割蓆,夫妻反目。一個和好美滿的家庭,會因此搞得分崩離析。我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對抗外敵時都沒有這麼大的勁頭,而在兩派之間會產生這樣巨大的對抗力量?有人貼出大字報:「老子鐵了心,誓死保聶孫!」這是何等地驚人的決心!如果在建設四化中有這個勁頭,我們中國早就成了亞洲第一條大龍,後來的四小龍瞠乎後矣。

現在時過境遷,怎樣來評價這兩大派呢?在當時,在派性猖狂的時候,客觀評價根本上不可能的。現在我覺得可以了。兩派基本上都由年輕的教員和學生組成。由於種種原因,老頭參加的是不多的。兩派當然都有各自的政綱。但是,具體的內容我看誰也說不清楚。論路線,兩派執行的都是一條極左的路線,打、砸、搶、抄,大家都幹;不分彼此,難定高下。有時候,一個被誣衊成有問題的教員或幹部,兩派都抓去批鬥。批鬥的方式也一模一樣。兩派都有點患迫害狂的樣子,以打人為樂事。被打者頭破血流,打人者則嘻嘻哈哈。打人的武器頗具匠心。自行車鏈條,外麵包上膠皮,打得再重,也不會把皮肉打破,不給人留下口實。那一位「老佛爺」經常打出江青的旗號,拉大旗,作虎皮,藉以嚇唬別人。對立面井岡山也不示弱,他們照樣打出江青的招牌。究竟誰是江青的最忠實的信徒,更是誰也說不清楚了。但是,兩派之間有一個極大的區別:新北大公社掌握北大的大權,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而井岡山則始終處在被壓迫的地位。這很容易引起一般人的同情。

根據我個人的觀察,兩派的政綱既然是半斤八兩,鬥爭的焦點只能是爭奪領導權。「有了權,就有了一切」,這是兩派共同的信條。為了爭權,為了獨霸天下,就必須搞垮對方。兩派都努力拉攏教員和幹部,特別是那一些在群眾中有影響的教員和幹部,以壯大自己的聲勢。這時兩派都各自佔領了一些地盤。當權派的新北大公社佔有整個北大,「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井岡山只在學生宿舍區佔領了幾座樓。每一座樓房都逐漸成為一個堡壘,守衛森嚴。兩派逐漸自己製造一些土武器。掌權的新北大公社財大氣粗,把昂貴鋼管鋸斷,把一頭磨尖,變成長矛。這種原始的武器雖「土」,但對付手無寸鐵的井岡山,還是綽有餘裕。井岡山當然不肯示弱,也拼湊了一些武器。據說兩邊都有研究炸藥的人。在這劍拔弩張的情況下,兩派交過幾次手,械鬥過幾次。一名外邊來的中學生就無緣無故地慘死在新北大公社長矛之下。這真正是你死我活的搏鬥,但中間也不缺少令人解頤的插曲。主鬥者都是青年學生,他們還沒有完全脫離孩子氣。他們的一些舉動跡近兒戲。比如有一次,兩派正在大飯廳裡召開大會進行辯論。唇槍舌劍,充滿了火藥氣味。兩派群眾高呼助威,氣氛十分緊張、嚴肅。正當辯論到緊急關頭,忽然從大飯廳支撐住屋頂的大木樑上,嘭地一聲,掉下來了一串破鞋。「破鞋」是什麼意思,我國人民,至少是北方人民,都明白的。那一位「老佛爺」就有這樣一個綽號。事實真偽,我們不去追究。然而正在這樣一個十分嚴重的關鍵時刻,兩派群眾都瞪紅了眼睛,恨不能噴出火焰焚毀對方。然而從天上降下來這樣一個插曲來,群眾先是驚愕,立刻轉為哈哈大笑。這一場激烈無比的辯論還能繼續下去嗎?同樣成串的破鞋,還出現在井岡山佔領的學生宿舍的窗子外面。其用意完全相同。這些小小的插曲難道不能令人解頤嗎?

我還在大飯廳參加了另一場兩派的大辯論。兩派的主要領導人坐在台上,群眾坐在台下。領導人的官銜也全都改變了,不叫什麼長,什麼主任,而叫(也許只有井岡山這樣叫)「勤務員」。真正讓人感到一股革命的氣氛,就好像法國大革命的那樣,領導人的頭銜也都平民化了。坐在台上的井岡山領導人中居然有一位老人。他是著名的流體力學專家,相對論專家,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人,在群眾中有相當高的威信,是黨中央明令要保護的少數幾個人中之一。他是怎樣參加群眾性的革命組織井岡山的,我不十分清楚。只是從別人嘴中斷斷續續地聽說,他不滿那位「老佛爺」的所作所為,逐漸流露出偏袒井岡山的情緒。於是新北大公社就組織群眾,向他圍攻;有的找上門去,有的打電話謾罵、恫嚇。弄得這一位老先生心煩意亂。原來他並沒有參加井岡山的意思。但是,到了此時,實逼處此,他於是橫下了一條心,乾脆下海。立即被井岡山群眾選為總勤務員之一。現在他也到大飯廳來,坐在台上,參加這一場大辯論,成為坐在主席台上年齡最大的人。這時大飯廳裡擠得水洩不通,兩派群眾都有。辯論的題目很多,無非是自以為是,而對方為非。這讓我立即想到美國總統選舉的兩派候選人在電視上面對面辯論的情況。辯論精采時,台下的群眾鼓掌歡呼。一時大飯廳中劍拔弩張而又逸趣橫生,熱鬧非凡。

當時整個學校的情況就是這樣鬧嚷嚷,亂哄哄(全國的情況也是這樣)。那一句「亂了敵人」的名言,在這裡無論如何也對不上號。誰能知道誰是敵人呢?當時全北京,全國的群眾組織在分分合合了一陣以後,基本上形成了兩大派,在北京這叫做天派與地派。每一派都認為對方是敵人,唯我獨革,軍隊被派出來支「左」,也搞不清楚誰是「左」。結果有的地方連軍隊也分了派。這實際上是亂了自己。如果真有敵人的話,他們會站在旁邊,站在暗中,拍手稱快。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自己怎樣呢?

我濫竽人民之中,深知這實在是來之不易。所以我最初下定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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