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快活半年

大家都知道,泰山上有一個快活三里。意思是在艱苦的攀登中,忽然有長達三里的山路,平平整整,走上去異常容易,也就異常快活,讓爬山者疲憊的身體頓時輕鬆下來,因此名為「快活三里」。

「文化大革命」無疑是一場艱苦的攀登,其艱苦驚險的程度遠遠超過攀登泰山南天門。我也不可避免地成為這一場革命的攀登者。可是從一九六六年下半年至一九六七年上半年,大約有半年多的一段時間,我卻覺得,腳下的路雖然還不能說是完全平坦,可走上去比較輕鬆了。儘管全國和全校正為一場驚天動地巨大無比的風暴所席捲,我頭上卻暫時還是晴天。在經過了第一陣艱險的風暴以後,我得到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心裡異常喜悅,我在走自己的快活三里了。

我從前只知道,有一些哲學家喜歡探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問題,與此有牽連的是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問題。我可從來沒有關心過我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如何。解放以後,情況變了。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在每一次政治運動中,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在運動中的地位問題。粗略地說,地位可以分為兩大類:整人者與被整者。細分起來,那就複雜得多了。而且這個地位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運動的進展,隊伍不斷地分化,重新組合。整人者可以變為被整者,而被整者也可以變為整人者。有的在這次運動中整人或者被整,到了下一次運動,地位正倒轉過來。人們的地位千變萬化,簡直像諸葛武侯的八陣圖,令人眼花繚亂,迷惑不解。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當然非常關心自己的地位。我在上面談到的帽子問題,實際上也就是地位問題。我的地位長期懸在空中,心裡老是嘀嘀咕咕,坐臥不寧。後來我逐漸發現,自己還沒有被劃歸敵我矛盾。有這一點,我就放心了。我仍然是「人民」,這對我來說是天大的事情。我於是打著人民的招牌,逍遙起來了。要知道,在當時,在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之間,在人民與所謂「反革命分子」之間,橫著一條其寬無比其深無比的鴻溝。如果處在鴻溝這一邊,在人民的這一邊,許多事情都很好辦,即使辦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這都算是一時不小心所犯的錯誤,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如果被劃到對岸去,成為敵人,那就會有無限的麻煩,即使夾起尾巴,處處謹小慎微,決不敢亂說亂動;可是一時不慎,辦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比如把「資本主義」說成「社會主義」或者倒轉過來,那就必然被上綱到反革命的高度,成為現行反革命,遭到批鬥。

但是劃分敵我,劃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這個權力掌握在誰手裡呢?我真有點說不清楚。我的腦筋簡單,百思不得其解。雖然我暫時處在鴻溝的這一岸;但是卻感覺到,自己像是在走鋼絲,一不小心,就能跌落下去,跌落到鴻溝的對岸。那就等於跌落到地獄裡,永世不得翻身了。

我原來是東語系的系主任。這時當然已經不再是了。是免職?是撤職?誰也搞不清楚,反正也用不著搞清楚。「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這就是當時的行動方針。至於什麼叫「革命」,什麼又叫「造反」?也沒有人去追問。連堂堂的國家主席,也不用經過任何法律就能夠拉出來批鬥。我這個小小的系主任,不過等於一粒芝麻、綠豆,當然更不在話下了。但是,我雖然失掉了那一頂不值幾文錢的小小的烏紗帽,頭上卻還沒有被戴上其他的帽子,這就可以聊以自慰了。

這時候,學校裡已經派來了「支左」的軍宣隊。〔*〕每一個系都有幾個解放軍戰士和軍官。系裡的「造反派」也組成了一個領導班子。造反派是怎樣產生出來的呢?專就東語系而言,情況大概是這個樣子:一些自命為出身好的教員和學生,堅決貫徹「階級路線」,組成了造反派,在自己胳臂上纏上一塊紅布,這就算是革命者的標誌。所謂出身好,指的是貧下中農、革命烈屬、革命幹部、工人。這些人根子正,一身紅,領導革命,義不容辭。再一部分人就是在社教運動中反對過陸平的人。他們覺悟高,現在來領導革命,也是順理成章。我記得,戴紅臂章的人似乎只限於第一種人。臂章一戴,渾身紅透,臉上更是紅光滿面,走起路來,高視闊步,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為什麼第二種人不能戴紅臂章,我不清楚。這是他們革命家內部的事,與我無干,我也就不再傷腦筋了。我奇怪的是,好像還沒有人像當年的阿Q那樣,別上徽章,冒充革命。由此也可見,這些革命家的覺悟有多麼高了。只有革命幹部的子弟有點玄乎。雖然他們比別人更自命不凡,臂章一定要紅綢子來做,別人只能帶紅布的;但是他們的地位卻不夠穩定。今天他們父母兄姐仍在當權,他們就能鶴立雞群,耀武揚威;明天這些人一倒台——當時倒台是非常容易的——,他們的子弟立刻就成為「黑幫的狗崽子」,灰溜溜地靠邊站了。

〔*這裡是指進駐北京大學校園的支持左派「鬧革命」的解放軍宣傳工作隊。——本書責任編輯註〕

所謂反對陸平,是指一九六四年在社教運動中,北大一部分教職員工和學生,在極左思想的影響下,認為當時的黨委書記兼校長陸平同志有嚴重問題,執行了一條資本主義復辟的路線,是修正主義的路線。於是群起揭發,一時鬧得滿園風雨,烏煙瘴氣。我的水平奇低,也中了極左思想的毒,全心全意地參加到運動中來。越揭發越覺得可怕,認為北大已經完全爛掉了。我是以十分虔誠的心情來幹這些蠢事的,幻想這樣來保衛所謂的革命路線。我是幼稚的,但是誠實的,確實沒有存在著什麼個人考慮,個人打算。專就個人來講,我同陸平相處關係頗為融洽,他對我有恩而無怨。但是,我一時糊塗蒙了心,為了保衛社會主義的前途,我必須置個人恩怨於度外,起來反對他。這就是我當時的真實的思想。後來中央出面召開了國際飯店會議,為陸平平反,號召全校大團結,對反對過陸平的人,連一根毫毛也沒有碰。我經過反思,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做了自我批評。到了一九六五年的深秋,我就到了京郊南口村,參加農村的社教運動。

到了「文化大革命」,正如我在上面已經談過的那樣,我經過了首次衝擊,比較順利地度過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個階段。後來軍宣隊進了校,東語系幹部隊伍重新組合。我曾經是反過陸平的人,按理說也應該歸入「革命幹部」隊伍內;但是,據說我向陸平投降了,階級立場不穩,必須排除在外。那幾個在國際飯店堅持立場,堅決不承認自己有任何錯誤的人,此時成了真正的英雄。有的當了東語系革命委員會的頭頭,有的甚至晉升到校革命委員會中,當了領導。我對此並無意見。但是,我仍然關心自己的地位。一位同我比較要好的革命小將偷偷告訴我。他看到軍宣隊的內部文件,我是被排在「臨界線」上的人。什麼叫「臨界線」呢?意思就是,我被排在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中間那一條界線的人民這一邊。再往前走一步,就墮入敵我矛盾了。我心裡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的處境真是危險呀。喜的是,我現在就像是站在泰山上陰陽界那一條白線這一邊,向前走上一寸,就墮入萬丈懸崖下的黑龍潭中去了。

此時,全國革命大串聯已經開始。反正坐火車不花錢。於是全國各地的各類人物,都打著「革命」的旗子,到處旅遊。所有的車站上都是人山人海。只要有勁,再耍上一點野蠻,就能從車窗子裡爬過人牆,爬進車廂,走到願意到的地方去。上面有人號召說,這就是革命,這就是點燃火炬。結果全國一團混亂,到處天翻地覆。有人說,這叫做「亂了敵人」。一派胡言亂語,駭人聽聞。是自己亂起來了。如果真有敵人的話,他們只會彈冠相慶。我覺悟低,對於這一套都深信不疑。

北京大學本來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發源地。到了此時,更成了革命聖地。每天通過大串聯到燕園來朝聖的,比「文化大革命」初起時,更多了不知多少倍。來的這一批人據說是什麼人的客人。不但來看,而且還要來住,來吃。北大人怎敢怠慢!各系都竭誠招待,分工負責一座住滿了「客人」的樓。我自己既然被恩准待在臨界線的這一邊,為了感恩圖報,表示自己的忠誠,更加振奮精神,晝夜值班。「客人」沒有棉被,我同系裡的其他人,從家裡抱去棉被。每天推著水車,為「客人」打開水。我看到「客人」缺少臉盆,便自己掏腰包,一買就是二十個。看著嶄新的臉盆,自己心裡樂得開了花。

但是,正如俗話所說的,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快活得太早了,太過分了。革命小將,當然也有一些中將,好像並不領情。新被子,只要他們蓋上幾夜,總被弄得面目全非,棉花綻了出來,被面被撕破。回頭再看臉盆,更讓人氣短。用了才不過幾天,盆上已經是瘡痍滿目,慘不忍睹。最初我真是出自內心地畢恭畢敬地招待這些「客人」,然而「客人」竟是這樣,我的頭上彷彿狠狠地給人打了一巴掌,心裡酸甜苦辣,簡直說不出是什麼味道了。

過了一段時間,大概到北京來的人實在太多了,有的地方甚至停產旅遊,再不抓,就會出現極大的危機了。上頭不知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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