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昨天在母親身後消失的那個女人激起了蕭無窮的聯想,當時他像是在夏季的熱風中聞到了一陣果香那樣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在第二天舉行的他父親的葬儀上他們再次相遇時,他才認出她來。

那天晚上,蕭在靈堂喧嚷的哭泣聲中進入了夢鄉。午夜之後,一隻調音的胡琴將他驚醒。村子很久沒有死人了,這些為死人吹奏喪曲的樂師們失去了往日的默契。技藝的荒廢使他們只能擺弄出一些斷斷續續的嘈雜的音響。蕭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不協調的音樂使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蕭藉著從朽蝕的窗骨中瀉進來的月光,發現懷錶的指針指向三點。葬儀正式開始的時候,蕭就緊跟在那些樂師的後面。他還沒有完全從睡眠中醒來。月光被疾速移動的烏雲遮住了,他的腳步有些蹣跚。晚風中混雜的刺樹和青草的氣息在他周圍醞釀著。他注視著遠處影影綽綽的山影,回憶起他在表舅家度過的那個炎熱的夏季。

由於哥哥的猝然從軍,在母親的威逼下,他隨一隻過路的小船來到了漣水和蘭江交接處的榆關,跟他的表舅學醫。他的表舅是一個溫良敦厚的中醫。他平素四鄉浪跡,行醫謀生,妻子在一次難產中死去,他苦於女兒無人照料在榆關臨江的街面上開有一爿藥鋪。蕭來到榆關的最初一段日子裡,總是處在極度的不安和焦躁之中,他在臨江而築的竹樓裡翻閱一本本發黃的醫藥典籍時,只有人體的插圖偶爾能引起他模糊的興趣。在夏季熾熱的陽光的輻射下,他從窗口遠眺江面靜止的帆影,耳畔常常響起雜亂而急促的馬蹄聲。隨著日晷的長短伸縮,時間悄悄地流走了,他的舅父發現他對藥理和書籍的興趣不大,就讓他學習針灸。

這天晌午,天空突然佈滿了陰雲,隆隆的雷聲使他在竹樓裏坐立不安。他的表舅出診未歸,蕭正在一隻冬瓜上練習扎針的時候,表舅的女兒走上了竹樓的書齋。她是上來找一把紅紙的雨傘的。在她拿了傘要下樓的時候,她看見蕭一針接一針地將冬瓜戳出一汪汪清水,就走近蕭的身旁,給他示範針灸的扎法。蕭那天從渡船上踏上榆關碼頭的時候,她和表舅來接他。他錯過了一次認識她的美麗的機會。由於他對母親的怨恨和炎炎烈日的蒸烤,他看都沒有看她一眼。現在,這個叫杏的姑娘用食指、拇指、中指捻動那根細長的銀針,蕭忽然覺得喉頭湧出了一股鹹澀的味道。他的眼睛無法從她那白皙細長的手上挪開了,那根針像是紮在了他的脈上,他聞到了屋子裏越來越濃的清新的果香。杏幾乎沒有和他說上幾句話就離開了竹樓。她走後留下的氣味像是凝固在這個竹樓內。在蕭度過的這個夏季漫長的獨坐中,這種氣味一直沒有消失。

表舅按照他行醫的經驗苦心孤詣地給蕭安排了一次次的練習。他紮了兩個星期的冬瓜後,表舅讓他試著在一隻兔子身上進行練習,他覺得心緒突然變得比先前還要糟。手裏活蹦亂跳的這種動物要比冬瓜難以伺候。他當著表舅的面,只能小心翼翼地將針插入它的頸脖和肚子,表舅一旦走開,他立刻不知輕重地亂捅一氣,他幾乎每天都要弄死一隻兔子。表舅在蕭面前的搖頭嘆氣越來越頻繁。他終於放棄了讓蕭學針灸的念頭,開始讓他學習搭脈。使他的表舅感到意外的是,蕭只用了兩個小時就學會了。

夏末的一個中午,表舅在書屋午休的時候,他來到了竹樓下的院子裡。杏在銀杏樹下的一隻躺椅上睡著了。她手裡拿著一本關於節氣傳說的書。那本翻開的書在她胸脯上起伏著。蕭癡騃地坐在離她很近的竹凳上,凳子發出的吱吱嘎嘎的響聲使他嚇出了冷汗。她另一隻手在椅背上無力地垂著。蕭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漣水的河面上傳過來划船的槳聲。一隻睏倦的白蝴蝶在他跟前飛過,他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纖柔的指尖,然後將手搭在她的脈上。他覺得她乳白的皮膚下血流得很快。她一定不會醒來的,他想。

她真的就沒有醒來。

在以後動盪的戎馬生涯中,他躺在靜謐的山窪裡注視滿天星斗、吞嚼草根和樹葉苦澀的汁水時,他也偶爾記起了那天午後令人窒息的空氣中飄飛的時間,他回想起他的指尖輕輕撫過她光滑的手臂,解開她領口的第一顆鈕扣時令人心醉的一幕,突然覺得杏也許是醒著的。這個念頭從此一直沒有離開過他。

現在,他又聞到了那股果香。

當棺木在墓地上停穩後,送葬的隊伍緩緩朝這個開滿梨花的低矮的土坡圍過來。蕭似乎覺得杏就在這個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他的脊椎骨上像是爬上了一條冰涼的水蛇。葬儀之後,他從母親的口中知道,杏已於月前嫁到了小河村,她的丈夫三順是一個獸醫。這個能掀翻一頭黃牛的青年對獸醫這一職業有著發狂的嗜好。他通讀《醫學詞典》、《本草綱目》,另外還專門研究過很少有人讀懂的《黃帝內經》,他在榆關鎮的街上和蕭的表舅邂逅之後,老人立刻被他淵博的學識吸引住了。當這位老中醫得知三順將給人治病的方法移植到畜生身上取得成功後,不由得感慨相見恨晚。他們在街角的一爿茶館裡談到深夜,這次偶然的相遇便促成了他美滿的婚姻。

父親的棺木輕輕地安放在撒滿銅錢和黃紙的墓穴中。一個拄杖的老司儀遞給蕭一把鐵鍬。蕭鏟了一塊泥土撤在父親的棺蓋上。蕭突然覺得背後有一種灼火的目光在打量他。他稍稍地偏轉了一下視角,轉過身,看見杏穿著孝服站在母親身邊。杏的背後是空空蕩蕩的田野。一棵孤零零的合歡樹上憩息著一隻喜鵲和一隻綠頭翁鳥。

墓地上參加葬儀的人陸續散去。杏和母親在墓前栽下幾棵湘妃竹和一棵雪松。蕭站在一片黃燦燦的油菜地旁,杏和母親之間無言的親密使蕭的心頭掠過一陣寬慰的意味。蕭從口袋裡掏出盒火柴走到墓前,把剩下的被露珠打濕的黃紙撓掉。他用一根棍子將那些在灰燼中捲縮的紙片挑起來。四月的風吹起了這些紙片,有幾團灰白的紙燼隨風滾到了新栽的雪松旁和杏的腳下。杏正彎下腰用腳踏平樹根的新土,她將那些吹過來的紙灰踩進土裡,順著紙團滾過來的方向,她抬頭瞥了他一眼,很快。蕭蹲在杏不遠處的側面,除了杏秀頎的身體輪廓外,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他們回村的時候,母親和杏走在蕭的前面。警衛員也許還在熟睡,蕭聽不到背後跟隨著的熟悉的腳步聲,有點不習慣。但他眼前的天空卻陡然變得開闊起來,他似乎覺得一切都在他的視野之下。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在他的背後,太陽剛剛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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