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覓在微山湖上

每年荷花盛開的季節,我都要到微山湖上去尋覓。微山湖裡,有綿延上百里的荷花盪;和荷花盪為鄰的,又是綿綿延延的蘆葦盪。搖起小舟,穿過茂密的蘆葦叢,豁然一派映日紅的荷花,總是使人為之心曠神怡。微山湖真美,除了近岸的蘆葦、荷花之外,整個湖面都是平靜的,銀光閃閃,天湖一色,配上青黛的遠山,蕩舟湖面,便說不清是在水中、是在雲中、還是在鏡中?

然而,我卻無心觀賞美景,並且每次從荷花盪出來,又都有無限的失落,不得不緊鎖眉頭,望著無際的碧葉紅花嘆息--

人生就象一隻飄蕩的小舟,有時躺在平靜的水面,可以悠然自得的任其去從;有時陷入驚濤駭浪之中,說不定幾經搖晃便覆入水底。六十年代末期,我的生命之舟便曾碰到巨浪而顛覆--我成了專政的對象--"黑幫"。被專政了,勞動也是帶有強制性的,我被送到微山湖心的一個小孤島上。

記得那是初夏,荷花才只有鼓鼓的蕾。站在荒涼的島上舉目,碧葉連天,湖水茫茫,蘆葦象是一堵隔絕人世的大牆;除了一間破草房之外,孤島的空氣都是那麼寒涼。我住定第二天傍晚,方才發現荒島俟近水面的一角還有一座"A"型的茅草庵子。我去觀察一下,企圖探尋一位高鄰。但失望了。庵中除一把荒草之外,就是一個被燒黑了的破鍋灶。"人呢?"不知道,也無處問。兩天之後,也是在一個傍晚,竟然盪來一隻小舟。驚悸之餘,我偷偷地窺視一下,從小船上下來的,是一位約五十歲的漢子,中等個兒,黝黑的臉膛,蓬亂的黑髮,卻有著一個特大的臀部,一見便知他是很有經歷的櫓手;漢子身旁還有一位十歲上下的女孩,身穿花條布的破衫,頭上扎著兩隻雀尾辮。下船的時候,小女孩懷裡抱一隻跟貓大小的小白狗。這一老一小走進草庵,不久便飄起一縷裊裊炊煙。大約是犬的特殊靈敏,牝敲著"叮咚"響的鈴聲首先跑到我的小屋邊,但卻很膽怯,坐在我的門外,只瞪著小眼睛。片刻,小女孩走過來。她離我的房子十多米卻站住了,只輕輕地喊了聲"狸狸,過來!"

我走出屋來,躬身抱起小狗,緩步送給她。她接小狗時,兩隻圓大的眼睛顯然流露出恐懼,直到她轉身走了好遠,還在用這種恐懼的目光回望。我明白她已知道了我的身份。這天夜裡,我幾乎通宵未合眼。

第二天,淅瀝瀝地落起了小雨。半晌的時候,小女孩身披一隻大荷葉給我送來一條魚,除了表明"是爺爺讓送來的"之外,那恐懼的目光依然不泯。下午雨止的時候,我想到"A"型茅屋中去致謝,但已"燕去樓空",只有鍋灶中的余灰還飄著絲絲青煙。

微山湖之夏,常常是細雨連綿,每逢這時,便湖天茫茫,宛如霧帳。不知為什麼,看見雨霧,我便想著那祖孫倆和叫"狸狸"的白狗,不知他們飄泊在什麼地方?

我很不爭氣,住島上不久便病倒了,先是通身發懶,頭腦膨脹,漸漸地便發起高燒,眼睛也睜不開了,不得不躺下來,閉目等...一等什麼呢?我十分恐慌:莫說外出求醫求葯,連消息也無法傳出。那位半月才上島來一趟的郵遞員昨天才離去,我能等待他十四天么?等來的,只有可怕的歸宿了。我終於昏迷不醒人事了--

在我僥倖清醒的時候,我發現那個小女孩正立在我身邊。她手裡端著一隻漆黑的大碗,眉宇間閃著微笑。

"你醒啦?"她低聲的問。"我睡了么?"我問。

"你已經三、四天不醒了。還發熱呢!"

我驚訝地伸出手,搭在額上。

"你這會不發熱了。"她指著黑碗說:"是喝蓮心湯喝好的。"

"蓮心湯?"我迷惑了。"哪裡來的蓮心湯呀?"

小姑娘抿嘴笑笑,走了。晚上,她又送來大半碗蓮子心做的湯,水面尚餘一層葉綠。於是我問了她許多問題,諸如"是誰讓你送來的。?"蓮心湯有什麼作用?"你為什麼這樣做?"等等。她只抿著小嘴微笑,頭垂在胸前,手捏著破爛的衣角。後來她突然問我:"你還有一幅臉膛嗎?"

"什麼臉膛?"

"......"她用眼角勾了我片刻,說:"打從那天傍晚見了你,俺就不信。記得么,你還喜歡我的狸狸呢。"

"狸狸?"我說:"是不是那一隻雪白雪白的小狗?"

她點點頭。又說:"爺爺也不信你還有一幅臉膛。爺爺讓我送魚給你,你忘了?"

我搖搖頭。"那條魚,應該說是我平生收到的最貴重禮物,我永生不會忘!"

小女孩笑了。戒備的心情也解除了。她收碗的時候,才大大方方地說:"有人說你青面獠牙,五毒俱全;說你盡辦壞事,是人民的敵人。我怕死了!要不是爺爺心裡有數,那天我連狸狸也不敢來要。"

"爺爺心裡有數?什麼數?"

小女孩抿著嘴又走了。走了好遠又回來,"你的病好了,我不給你送蓮心湯了。"

人在重病中,並不覺得病可怕,一旦好轉了,卻會留下十分可怕的記憶。那一次高燒,卻使我昏迷了五天。在那片荒蕪得無醫無葯的孤島上,我能復生,這實在是一次不敢想像的災難。唯其可解釋的,便是小女孩的蓮心湯!望著無際的荷花盪,我激起了無限的感激之情。

然而,我日夜思念的小姑娘和他的只有一照面的爺爺,卻再也沒有回孤島來過。我在孤島上艱難地過了三年,終於昭雪走出來。在我恢複了作人的本來面目之後,第一件事我便趕回湖區,趕回荷花盪,趕回孤島那個"A"型的草庵子。可是,微山湖還是那麼平靜,荷花盪還是一歲一枯榮,那隻小A型庵子卻經不得日晒雨淋而倒塌零落化為污泥了,我卻再也那一對孤苦的祖孫,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將攜帶的璺塑優厚的禮品灑進返途中茫茫湖水裡。屈指算來":痞磊孽有三十多歲了吧,我真盼望著她有個幸宿的家,其家人中一定要有她的爺爺和那小狸狸!

年復明年,只要荷花還開,我還能夠行動,我將依然去微山湖上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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