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受難者們

◎一九六九年 十七歲 男 H省菜農場某團某連副連長

⊙一九六九年第一個報名支邊——當幹部帶頭吃苦——一封非常革命化的家信——妹妹在農村被強姦——忍辱負重終於入了黨——寫血書發誓留在邊疆農場——一九七九年知青大返城最後一個離開——今天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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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三十四歲。「文革」開始時我十四歲,結束時二十四歲。您多半會想,我不像有些人那樣,「文革」一完,已經滿腦袋白髮;也不像有的人雖然剛過半百,一生最好的時光卻全搭進去啦。我還蠻不錯,是吧!可是,即使我活到七十歲,我也會認為,這十年就是我的一輩子。

要想講充分,幾天幾夜也不準夠;我這個經歷就特別濃縮了,行嗎?

我著重說我在黑龍江支邊那段經歷吧。這以前我在學校,雖說也有不少感觸,那算嘛呢?跟我到黑龍江,在社會裡一滾,這一比份量就差多了。人生在社會裡——這是我的體驗。我喜歡文學,文學教給我理解別人和自己,認識社會和人生。但我也恨文學,它叫我太明白了,心裡的負擔也就更重。

我總想,為什麼下鄉這段在我或者我們這代人身上佔有特殊的重要位置呢?它不是單純的勞動,它是在「文化大革命」那特定的歷史背景上,在上山下鄉獨特的運動中,我們的命運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發生關係。雖然我們每個人經受是完全不同的波折遭遇,可是我們每個人也都能代表這一代的成長經歷。可以這樣說吧?不過分吧?這也是我的體會。

我是六八屆學生。初中一年級趕上的「文革」。那陣子,也算挺懂事了,也算嘛都不懂。

我出身在一個普通工人家庭。我爸爸解放前得肺結核要死,老闆把他踢出來。多虧解放,國家公費給他送進醫院治好。一點不假,是新社會給了他第二次生命。我媽的家庭比較富裕,原先的丈夫病死了。解放後我爸我媽都在街道辦的縫紉合作社工作。我爸認字,教學文化。我媽教縫紉技術,輔導剛走出家門的婦女學幹活。這期間他倆有了感情。我舅舅是資本家,嫌我爸窮,強烈反對我媽再嫁。我媽還是照自己的意思跟我爸結合了。先生下我,後來又生了我妹妹;生活夠難的。我舅舅就住在界北一個大四合院。我媽去串門,他家裡人總是懷著一種戒備心,怕向他們伸手借錢。那麼多年從來沒接濟過我們。我們孩子去玩,他家總以為我們這些窮孩子要偷點東西,找個詞兒把我們轟出來。

「文革」一來,我舅舅這資本家無疑作為牛鬼蛇神被抄了。生活很困難,他又吃喝慣了;我媽每月都抽出幾塊錢送過去。那時我雖小,不過對人生道理卻有個深刻印象;現在說就是對世態有了一些瞭解,也就對我父母特別敬重。他倆都是很厚道、很善良的人。

您想,照我這情況,對黨對新社會對毛主席,在感情上還會有問題嗎?

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文化大革命」起來,學生們都想參加紅衛兵,但是呢,據說我爺爺有點問題……嘛問題?回頭再說,您聽了會覺得可笑。可那時我只能加入「紅外圍」,屬於團結對象。那陣子紅衛兵分三等,一等公民是毛澤東主義紅衛兵,都是高幹子女;二等公民是毛澤東思想紅衛兵,都是血統工人、貧下中農出身的;第三等是不大純又不是黑五類的子女,加入毛澤東思想紅外圍。我的自尊心受到挫傷,覺得自己對黨對毛主席的熱愛和別人沒差別;但是呵,身份差別開了,有些活動不讓你參加。比如批鬥會呵、抄家呵、重要的政治活動呵,絕對不能去,這對我刺激很大。我原先是班長,現在一下子就不行了。我就憋足勁,要表現自己的赤膽紅心。

一九六九年一號召上山下鄉,我第一個報名參加,而且第一個貼出大字報,要求到內蒙,最艱苦的地方去。當時有兩個去向,黑龍江是農場,按職工待遇;內蒙插隊算農民。我這是想表明,我「紅外圍」也不比你們覺悟低。我們家也支持我去。當時絲毫沒有被迫的意思。一個青年就該和工農兵相結合,主席號召嘛!想法就這麼鮮明堅決。現在恐怕被說成簡單可笑了。

我這一表態,聲勢起來了,帶動起許多人紛紛報名。學校也挺絕,對我這積極報名的,反而分配到黑龍江,也許是一種獎勵,也許是一種策略,好擠得別人爭先恐後報名,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在組建連隊時,我們三個初中班和三個高中班共一百二十多名學生組成一個連隊,分到一個農場。這農場的名字我就不提了。讓我擔任副連長,這除了我積極報名之外,還因為我當過班長,有點組織能力,不管寫呵說呵嘛的,這也有關係。八月十六日那天出發,可十五號晚上我突然發燒,打針做皮試,大夫也沒想到我會有反應,馬上休克,血壓降到二十,差點兒完。青黴素,應該說做測試的安全系數是很高的,恐怕幾萬個人裡邊也沒一個出現危險,叫我碰上了,趕緊搶救,算活過來了。學校和農場來的人看我,問我能不能走,我說一定能,擔架抬著也走,當時就這態度。轉天八月十六號下午,我叫家裡人扶著上了火車,腦袋燙著呢,打了針帶著藥去的。

當時下鄉和以後完全不同,自願,後來才被迫。很少哭,那場面我記得清清楚楚,整個車站人都滿了,敲鑼打鼓地歡送。當然也有掉淚的。但是呵,沒有發配的感覺。親人離別嘛,必然的感情。車上的同學們互相幫助,熱乎乎的,這時已經不分什麼「主義兵」、「思想兵」、「紅外圍」了。唱語錄歌,一路唱,還齊聲念語錄,不斷呼口號,車廂裡很活躍,有唱有蹦的。絕大部分人坐火車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一路看祖國大自然山山水水很新鮮,更覺得這是知識青年的必由之路。就這思想。

到了北大荒,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勞動太艱苦。第一個現實的直接的挑戰,實實在在的挑戰就是生活。很少吃細糧,都吃所謂苞米碴子什麼的;偶而上點白麵,但很少很少。又是定量供應,每月三十斤,勞動強度太大,根本不夠吃,有時餓急了跑到馬廄牛圈偷吃餵牲口的豆餅。我們棒小夥子幹活吃的多,一頓能下去二斤。越不飽,幹活越累,越累越餓,越餓越吃不飽,惡循環。每天早晨三四點就得起床,晚上幹到天黑。這農場是水田農場,機械化程度特低,打翻地到播種再到收割完全靠人,人就是機械。東北在五月份就備耕了,先整地。那陣子就得穿一條短褲,上邊穿棉襖,別看上邊冰化了,就一層水,十幾公分,下邊連泥帶冰,腳下去扎得慌。不知是冰扎的,還是涼水砭的。冰水濺到腿上,拿風一吹,凍得全都裂成小口子,好疼。有一年春播完回到家,我媽頭一次心疼得哭了,下半身全都是小裂口,橫豎滿是。女同志我們不讓下水,男同志播種時不準穿靴子,怕把地踩壞了,只能光腳丫子。這時候人人怵頭,只能我們這些排長連長帶頭了。幹一段受不住,上來喝幾口酒再下去。現在我也納悶那時是怎麼想的。前天我翻出一封信,當時的。您一看,就明白我們當時究竟是什麼情形了。這是我給我爸爸的信,當然是封家信——

【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爸爸:您好!

接到您的來信,內情盡知。下面謹把我個人的一些想法和您交換一下,不當之處,望批評指正。

偉大領袖毛主席在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根據馬列主義關於階級和階級鬥爭的學說,英明地指出在整個社會主義社會過渡時期,還因有一個長期四個存在;毛主席還指出,對路線問題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爸爸來信中所提,也是線路鬥爭的反映,正是靠這種路線鬥爭的不斷進行,我們黨才朝氣蓬勃,它推動了黨的建設和歷史的前進。

毛主席說:「一時的後退的觀象,不能代替總的歷史規律。」

對於一些資產階級派性之類的歪風邪氣,爸爸不僅要堅決鬥爭,要有長期鬥爭的思想準備,要站得高一些,看得遠一些。

毛主席教導我們應當相信群眾相信黨,我想爸爸應當緊緊地依靠黨組織,自覺接受黨的領導和教育,把現實問題如實的、不添任何水分地向上一級黨組織匯報。爸爸,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們要捨得一切,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定會勝利!

另外,我省新革委已成立。中央直接抓黑龍江,揪出了某某某,清算了他的滔天罪行,開展了批修整風運動,革命形勢大好。某某某有四大罪狀:

一.無恥叛徒;

二.國民黨的忠實走狗;

三.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四.反黨篡軍的罪魁禍首。

我的組織問題,現已開始政審,支部書記和其他成員多次找我談話,幫助我。我現在正加強對黨的認識,加強學習,努力從思想上入黨。

連裡知識分子成堆,所以問題不少。我要不斷地加強思想改造,努力把自己鍛煉成為讓毛主席放心的人。

望爸爸保重身體!

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兒:××

一九七○.九.十五

托同學捎的東西已收到。

大秋已到,開始大忙了,天氣也冷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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