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三:歷史拒絕懷舊】

也可能是現代社會發展太快,人們急於抓住一些實在的生活,也可能是時間迫近了世紀末,身邊的生活轉瞬也會成為歷史,懷舊便成為一種思潮,老照片、老影片、老圖片都成了搶手貨,於是去年的「上山下鄉三十週年紀念日」也掉入這個熱乎乎又糊里糊塗的懷舊的時尚中去。

一天出門散步,在街角的拐彎處嚇了一跳,迎面站著兩個紅衛兵,著一身綠色軍裝,頭戴軍帽,寬皮腰帶,紅袖章,一人手握一本語錄,雙目炯炯直逼著我,那神氣彷彿問我:「什麼出身?」定睛一看,他倆的目光不動,神情定格,原來兩個假人。靜下心再瞧,原是新開的一家飯店,店名「紅太陽」,據說店主是位知青,用些製造新奇,刺激消費是也;也算是一種「企業文化」吧。店裡邊桌上牆上全是「文革」遺物,還播放著連吼帶嚎的「革命樣板戲」,進入飯店如同進入那個喊殺叫打的火紅年代。而裡邊居然也坐得不少食客。據說有的是瞧新鮮看熱鬧,也時有三三兩兩當年的知青,如今時過境遷,人非昔時,在此感受昨天,可以重溫往事。我卻心裡不知這種往事的重溫是一種什麼滋味兒,是憶苦思甜還是百感交集?

我注意到了去年有些報刊為紀念上山下鄉而開設的專欄,有的出版社還印刷一些知青照片專集,配上回憶文章。這之中有一些深刻的反思,我看了不少篇,張抗抗所寫的幾篇尤有深度,她冷峻地剝開了那一個時代以及自己的內心,較之以往那些訴苦式的知青文學,她這樣赤裸精神的嚴峻反省、揮舞鞭子抽打式的自我拷問應該說是邁出一大步。但是,我也看到有些文章回首當年,不痛不癢地說些趣聞趣事,苦中作樂,阿Q式地撫慰自己說什麼「青春無悔」,甚至於再唱一曲當年的豪情滿懷,真叫我出了一身冷汗。

回想那個時代,我過了知青年齡,已經工作了。在上山下鄉運動中卻經常被上級革委會抽調出來,到這些知青家中去做純粹強迫式的「說服」工作。那是由街道辦事處、派出所、糧店、副食店等單位組織起來聯合圍攻知青家庭,主要對象是這些家庭主事的老父老母或爺爺奶奶們,經常是不捨晝夜,連戰幾天,又勸又逼,使足壓力,即所謂「熬鷹」的辦法。只要對方熬不住了,一點頭同意走,聯合現場辦公的各單位馬上辦理清退戶口的手續,便是「大功告成」。這種做法缺德之極。一次,我被調到火車站去維持秩序。那天夜裡十點,有一列車知青要被送到北大荒。送站的人們人山人海,我們的任務是互相挽著胳膊在月台上拉成一條防線,防止人們感情衝動時掉到車下。火車開動了,知青們在車窗裡面拚命哭叫,家人們在月台上潮水般地往前湧,我們就死命地阻擋他們。忽然,我覺得胳膊上劇疼,一看原來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婆婆滿臉是淚,使勁地咬我的胳膊,她的牙咬進我的皮肉,當然我還是沒有鬆開,我怕她掉到車下被輾死。但事後很長時間,我胳膊上留有這個牙印兒,同時心裡還有一種很特殊的、很彆扭的感覺,當時不會也不敢對任何人說——我有一種罪過感。

知青運動是一代人的災難,是歷史的陰謀和愚弄。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而每個人都珍惜自己的人生,哪怕是坎坷的遭際與苦難的生活,人們還是會去懷念。懷舊是一種人生情感和情感需要,但是對上山下鄉運動這個尚未有徹底清算和了結的歷史,卻不能用懷舊去掩蓋。這個紀念日絕不是一個懷舊的日子,而仍是一個反思的日子和清算的日子。如果我們用一種人生的情感模糊了歷史的追究,那麼我們才真正是辜負了那一代人的苦難,如果「文革」沒有進入博物館而先進入了飯館,那才是我們民族的悲哀。

(一九九九年一月六日《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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