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進行了兩千年

◎一九六六年 四十一歲 男 T市某出版社編輯

⊙十四歲的特務——一生中一個短暫的春天——懷疑人是件很難受的事——檔案裡的你都是滿身的污點——我是戴著鐐銬迎接新中國的成立——第二次掉進怪圈——糊里糊塗又被捲入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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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寫一個人的「文革」十年,我卻想講我的五十年。你可能認為我會離題千里,放心吧,不會!老弟,我的「文革」是從五十年前開始的。

你如果瞭解到我這整整半個世紀的坎坷,肯定會得到這樣的結論:「文革」並非開始於一九六六。開始於一百年前嗎?也不對,老弟,我理解的「文革」在咱中國進行了兩千年!

我講我的經歷,也講我的道理。

這道理我幾十年沒想通。我參加革命幾十年,卻被當做反革命幾十年,反來覆去也沒離開「敵人」的圈兒,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可是一九六八年我被「風雷激」造反隊一群人吊打之後,關在H河邊一個「特」(即特務)字號單間房裡,這所樓原先是我們出版社的書庫,書早被當做「四舊」運到造紙廠化紙漿去了。空蕩蕩的小屋裡充滿舊紙、舊地板和舊磚的氣味兒,窗戶被封死,糊上報紙。H河柔軟的流水滔滔汩汩在外邊流著,夜間聽得更清晰,還有河中行船的劃槳聲。我不自覺想起遙遠的滹沱河邊的老家,那一到春天就變得綠蔥蔥的茅草房。我在那河裡洗澡,在河邊長大,參加革命抗日時,今天從河這邊渡過河那邊,明天從河那邊游到河這邊,多少年呀……革命、革命、革命,敵人、敵人、敵人,我革命,這敵人卻是我。想著想著,很奇怪,我感覺被毆打後肉體的痛苦開始從皮肉中一點點消失,但不是散開,而是往裡走,全凝聚到心裡去……不知這是怎樣一個過程,我忽然一下子雲開霧散,明白了。有人說,大徹大悟是一種解脫。我說未必,不明白則已,明白之後反變成更深更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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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有兩大家族,一姓王,一姓李。我姓李。兩個家族打根兒上就鬥,勢不兩立。在我記憶裡就有三次打群架,打得頭破血流,死去活來。我本家一個叔叔李瘸子就是打架時落成的殘廢。誰也說不清是從哪朝哪代結下的這冤讎。我還是穿開襠褲時就聽奶奶講,前清時候王家出了個舉人。那時村裡出個舉人像出條龍,不得了呵,土霸王!王舉人在大街上走,向例是兩條胳膊橫舉著,一手拿根秫秸稈兒,只要我們姓李的碰上,他就打。

村長這位置很關鍵,誰把住這位置誰就好壓對方,不叫對方出頭。但姓王的人多,勢力大,一直佔村長。敵偽時期保甲長是他們,後來八路軍來了,村幹部又大多都姓王。從這裡,你可以看到歷史怎樣成現實,要尋找「文革」的淵源,這便是最長最遠最深的一條根了。可是這道理我當時怎麼可能認識到?

我們村是老解放區,七七事變後成了有名的冀中抗日革命根據地。群眾的抗日情緒高漲。我那時十四歲,上小學,對共產黨的感情別提多純真,可以說對共產黨的每一個字兒都深信不疑。呂正操的隊伍一來,我高興得天天夜裡睡不著覺。連八路軍戰士看我一眼都興奮得不得了。我愛看書,愛寫作文,能講話,學校叫我當兒童團長,天天晚上我挨家挨戶去給大人們講《民學課本》,宣傳抗日,宣傳共產黨,講得大人們包括我自己眼睛直冒光。那時根據地在搞戒煙戒酒運動。村村都出牆報反對抽煙喝酒,從幹部批評起。這牆報,就是現在說的大字報,「文革」中叫「四大」,其實早就有了。我們村長好煙好酒好玩錢,我就寫篇小品文,只幾句話,都是善意批評,你一聽就知道了:

「有人提倡不抽煙,可是自己一盒一盒地抽;有人提倡不喝酒,可是自己半斤八兩地喝,這算什麼事呢?」

寫得挺溫和也挺幼稚吧!別忘了我那時才是個十四歲的小孩呀。這小品文沒等上牆,上學時丟在道兒上,叫村裡的治安員拾到。這治安員也是王家的,交到村長手裡。當時村裡就定我為「特務」。村長說他代表黨,反對村長就是反對共產黨,什麼人反對共產黨?國民黨特務唄,好!治安員提出要把我活埋了。這事傳到區裡。區裡有個炊事員是我們村姓李的本家,他找到區長說一個小孩子懂個屁,胡鬧唄,替我說人情,這活埋的事就由區裡出面制止了。但本村還是給我立個案,內定我是「特嫌」——我自有檔案材料開始第一篇就是「特嫌」。從這時候起,我便背上了跳進滹沱河也洗不清的歷史問題的罪名,熬度我災難不絕的多半生。

你會奇怪,他們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為這三兩句話,硬把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劃到敵人那邊去呢?原因很簡單,他們不能叫我這個李家人冒頭當兒童團長。這一來,我這個兒童團長就被撤掉。政治,在這個文化背景上就變味兒了。我本家有個伯父,七七事變前上過一年師範學校,有文化,總在村裡出頭露面。共產黨來了,他膽小又不摸底,不敢接近,便被姓王的那些村幹部扣上一個「國民黨」。他輩分大,我們全村李姓人就都有特務嫌疑,給壓得抬不起頭來。我哥哥為了擺脫這處境,娶了一個縣公安員的女兒做老婆,離村到別處去。我也待不住,初小畢業就離開老家到安平縣去上高小。本以為遠走高飛,脫開災禍,哪知道我竟是帶著一塊擦不掉的胎記——政治污點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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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安平縣高小畢業後分配到一個村裡當教師。那時才十六歲,根本不知道有檔案材料好比魔影一樣緊跟著我。村裡的人都誇我工作得不錯,我的自我感覺也蠻好,就有了入黨的要求,決心一輩子跟共產黨幹革命了,我問村長,「咱村有支部嗎?」我想提出入黨申請。誰料他拿笑話跟我打岔說:「咱村沒有織布(『支部』的諧音)的!」開頭我以為他們把我看做小孩子,對我這要求推推擋擋,後來發現自己總被莫名其妙地調動,在這個村沒待多少天,又調到另一個村去。好像我有癆病,所有人都和我保持距離。一九四二年日寇搞五一大掃蕩,我們這些人全分散到各地隱蔽。縣裡惟獨不給我安排隱蔽的秘密據點,我就跑回老家躲一躲。這期間村頭的雪地上有人寫條反動標語,姓王的那些村幹部問也沒問過我,居然把這條反動標語又悄悄記在我的檔案上,「特嫌」就更沒跑了。這些事當時並不知道,只覺得革命這個門把我向外推,不准我進。我可還是一心革命,把自己當做革命人呢。我不甘心整天在敵佔區窩窩囊囊活著,不幹事,就決心投奔八路軍去當兵。幸虧五一大掃蕩最凶時,那些姓王的村幹部都隱蔽起來,推出我們一個李家人——就是在區裡當過炊事員、要活埋我時為我說過情的那人當村長。他給我寫封推薦信,我把這信縫在鞋幫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八路軍。日寇大掃蕩時我十次遇險,不是逃脫追捕,就是叫老百勝掩護起來。有一次被抓住,因為我一隻眼是斜眼,老百姓對日本兵說:「這個小斜眼的,傻了傻了的。」騙過了敵人,才救了我。這時一找到八路軍真像找到親娘一樣,熱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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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我在冀中軍區八分區政治部當文書。這段時間是我一生中一個短暫的春天。充滿了信任、關心和友愛。有一次我發高燒,同志們日夜輪流值班照看我,每—隻手都撫過我的額頭,無論是粗糙還是細膩的,我感覺到這手上帶著對我病情無言的探問,還有對我快快病癒的切盼。每隻手放在我額頭上時,我都立即流下淚來。我第一次嘗到革命的友情,真是勝過母愛!我好寫,常給《冀中導報》和《前線報》寫稿,小說、詩歌、劇本、人物專訪等等都寫。我不敢說寫得多好,但都是真情的流露。這期間我認識了孫犁、遠千里、王林,他們都把我當做工農作家重點培養。政治部還常把我作為戰地記者派到前線採訪,《前線報》上有時天天發表我寫的通訊,報上常見我的名字,我也算小有名氣了。心氣兒又高起來,提出入黨,政治部的首長們很高興。

其實,我又傻了。因為這時我的材料沒有轉到部隊上來。可我一提出入黨,政治部派人到村裡調查,反把我那些檔案材料勾來了。陰雲重新籠罩我的頭頂。不但我入黨的事沒人再提,那時部隊正在打泊鎮和青縣,戰地急需記者,也不再派我去採訪。一天政治部主任背著手到我房裡來,他說:「現在敵我鬥爭激烈,有些特務分子專門打進我們政治機關裡來。」我詫異地說:「怎麼會有這種事呢?」當時他目光閃閃地注視我的臉,觀察我的反應,幸虧我還不知道他們懷疑我,這是對我的一種冷不防的考察。如果我知道自己被懷疑,自己雖然不是特務表情也會不自然,那就非認定我是特務,把我抓起來不可。後來才知道,冀中和山東是康生反特運動的兩個試點,懷疑到誰馬上就抓。又幸好這位政治部主任是長征幹部,延安整風、搶救運動、搞AB團,他都經歷過,知道過去冤枉不少好人,看我的表情不像裝的,才不動聲色地走出屋去。我就暗暗被控制住了,一言一行都記在檔案裡。直到一九四九年軍法處審查我時,我才知道我這時的處境多麼危險。但這時憑直覺,已經感到信任從同志們的眼神裡消失了。我無法問,更無從申辯,也千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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