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意識流

◎一九六六年 四十一歲 男 J市無工作人員

⊙我是一個被撕得粉碎的人——大年三十被弄走——一天最多吃幾百個蒼蠅——我把自己變成一個「」——追加的定性「極右」的文件——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活著,有時很充實——世外桃源——我們受這麼多苦難,難道就為了你一聲「對不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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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從哪兒說起呢?昨天夜裡我躺在床上想給你理出個頭緒來,不想還好,一想全亂了。為什麼?我是一個早被撕得粉碎的人,哪兒跟哪兒也說不上話,無因無果,全沒道理。我就給你來個「意識流」吧!有的地方可能是「倒插筆」,有的地方「倒計時」,有的地方還可能顛三倒四,糾成一團——好在你是搞文學的,總能弄明白。如果你聽亂了,糊塗了,那可別怪我,我這輩子一直就亂著,一盆漿糊那麼糊塗著。

你去查查一九五七年九月一日的《××日報》吧!第三版頭條有篇文章《又揪出一個大右派》,反映的就是鄙人。揪出來,批呀,鬥呀,審問呀,逼供呀,這套你全知道,我就甭說了。折騰到十月份,把我弄到東郊區F莊勞動改造,一邊聽候處理。我餵豬時,覺得我就像那頭躺爛泥裡的豬,只等著哪天弄出去宰了。

你問我為什麼從一九五七年開始講。我如果一上來就從一九六六年「文革」講,你就更不清楚我是怎麼回事了,你會想,我那時怎麼「無工作」呢,唉,我的事實在太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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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了四個月。

一九五八年二月,農曆的臘月二十八日,上邊指示讓我們回家過年,我心裡蠻高興,這也是一種民族習慣民族感情吧,回家吃個團圓飯!而且母親住在外地,年年春節我和愛人都去陪母親過年,我們滿心歡喜地買好大年三十的火車票,一時連懸而未決的右派的事也撇在一邊,先不去想了。大年三十這天,正準備起程,忽然文化局反右派工作組來了幾個人。其中有一位作家,他那時非同小可,是工作組組長,名叫B。你肯定知道他。他進門就給我宣讀一份決定,什麼「經上級黨委同意,公安部門批准,對你開除公職,送往GG農場勞動教養」。我還比較鎮靜,問他們:「什麼時候走?」B作家很嚴厲,衝我說:「現在就走!」我愛人一下就暈了,仰身「哐噹」摔在地上。

當時,我想求他們通融一下,我是勞動教養,不是犯人,也不會跑,要弄我去勞改也不一定非得大年三十呀!我還沒開口,B作家的臉就像關嚴的鐵門,冷峻,無情,把我嚇回去了。我說聲「走吧!」就扛起行李。這行李三天前從東郊區F莊扛回來,還沒有打包呢,現在正好原包扛起來就走。原來倒霉竟這樣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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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問我怎麼給打成的右派?

我倒想問問您,為什麼把我打成右派?

我一直認為,別人都會比我更清楚我是怎麼會成為右派的。

從大鳴大放到整風反右,我根本沒有在單位。那時,我向我的單位戲曲學校請了「創作假」,住在上海親戚家裡埋頭寫劇本。忽然單位來電報,叫我速回,參加整風反右運動,我還對愛人笑著說:「整個大鳴大放,我都沒在單位,沒貼過一張大字報,沒對領導提過一條批評意見,這次無論怎麼樣也沒我的事了。」誰知回到單位的第二天開大會,一進會場我就傻了,一條大橫標寫著「徹底批判甲、乙、丙反黨集團大會」。甲是戲校校長,乙是副校長,丙是我。我當時是學校主管教學的業務科長。我再一聽,批判我的內容都是空的,除去嚇人的大帽子,就是聲色俱厲的叫吼。

奇怪了,我有罪?哪怕我說過一句反動的話,哪怕這話是你們胡編亂造的,也算叫我明明白白呀!

再告訴你一件,一九七九年——這一跳可是二十二年以後了,這真是「意識流」了。時間不連著,事情都連著。這時候,「文革」結束了,文化局的人事幹部為我改正右派。他非常驚訝地對我說:「老實對你講,我看完你所有的材料,很納悶,憑著這些材料,怎麼會把你打成右派呢?」

他當時那驚訝的表情,連同他驚訝莫解的口氣,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他把訂成厚厚一本的材料給我看。呀,我驚呆了,這哪裡是什麼罪證和罪行錄,它居然完完全全是我給一些戲提的意見!藝術方面的意見呀!

我只問一句:「還有嗎?」

他說:「全在這兒了!」

這事如果輪到你,你會有什麼感受?如果說二十二年我受盡了苦難,但都不如這一擊來得猛烈!

二十二年,我一直為我打成右派的原因糊塗著。可現在一看,謎底竟是這樣!我不僅更糊塗,一瞬間好像對這世界一無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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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接著剛才的話說。我愛人大年三十趕到母親那裡,母親對我的情況原來知道一點的。當她聽說我太忙,不能陪母親過年來了,母親好像立刻全明白了。怔著,忽然抱著我愛人,娘倆失聲痛哭。從此我便沒有再見過母親。一九六○年夏天她病重,我正在GG農場勞動,不準探望。直到母親故去,才叫我去兩天,可母親已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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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準看活著的母親,只准看死去的母親,這大概也算一種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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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不會帶來任何教益,苦難卻能改善人的性格,這是我最積極的生活體驗了。

我真正的性格是重感情,敏感,容易衝動,還挺脆弱;現在變了,變得理性、靈活、看得開,很有克制力。前者是先天的,後者是後天的。比方前邊說的脆弱性,那就是對挫折和屈辱不能忍受,我表現得特別強烈,所以我幾次自殺,並且見於行動了。

我剛給打成右派時,給關在戲校一間儲藏室裡。我在學校一直是業務尖子,人緣也好,很有權威,可這時一些小孩子扒著窗子,像看猴子一樣看我,還往屋裡扔石子,啐唾沫,辱罵我。我忍受不了,就想死,但房子裡空的,連剖靜脈管的小硬片片也找不到。我就想了一個法子,因為房子髒,我便放開一點窗子,讓蒼蠅飛進來,再打蒼蠅,然後一把一把地吞吃死蒼蠅,一天最多吃下幾百隻死蒼蠅,蒼蠅菌多,我想得霍亂痢疾,拉肚子拉死。但奇怪的是,吃了這麼多死蒼蠅,卻毫無動靜……直到今天,我愛人也不知道我這樣自殺過。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我不願意她知道,因為這事情實在有點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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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次晚上十點鐘,那位B作家派人把我叫去,命令我第二天交出一份材料,叫我供認我心裡邊都想過哪些「反動言論」。你說這是不是有點荒唐,「反動言論」,不是說的,而是想的。可是我不單沒說過,也沒想過呀。搞藝術的想的不就是藝術嗎?他們這一手真夠毒,弄不到言論,就叫我交待想法。弄到想法,就和弄到言論一樣了。B作家還嚇唬我說,如果第二天我交不上材料,就把我送進公安局。我一聽,非常害怕,並覺得被抓起來會更受屈辱,便決心自殺。

轉天我買一瓶白酒,去S公園後邊的運河邊,那裡很荒涼。我這人一口酒就醉,如果把這一瓶全灌下去,肯定暈暈乎乎,一頭扎進河裡,一了百了。於是在河邊把一瓶酒全倒進肚子裡。這次也非常奇怪,大概閻王爺仍舊拒絕收我,一瓶酒下去,不但毫無醉意,反倒更加清醒,使勁擺腦袋,愈擺愈明白。這時候看到不遠地方有兩三個人正在注意我,我心想自殺不成,反落個「畏罪自殺」,「罪加一等」,便放棄自殺跑回家了。

不是怕死,而是怕活,這便是那個時代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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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次自殺未遂,我這人發生了變化。

那天回到家,一推門,就見B作家帶一幫人正等著我。見我就氣勢洶洶地問,幹什麼去了?嘴裡哪來的酒味?交待材料在哪兒?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竟然衝他叫道:「我沒有反動言論,你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這一叫,嚇了B作家一跳,也嚇了我愛人和我自己一跳。我怎麼會如此膽大包天?過後我愛人說我的嗓門大得出奇,甚至比B作家嗓門還大。也許是酒精的放縱作用,也許是因為我剛剛從死亡那裡返回來,人變了。

在GG農場,有個NK大學的化學系學生,是個矮小文弱的女學生。她也是被劃為右派的。平時幾乎不說話,在農場的實驗室裡負責化驗。一天吃了氰化鉀,一下就完了。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自殺,遺書也沒留下。農場對待這種事通常只用一句「想不開」了結。但這女學生的難友悄悄告訴我,她最近私下裡總說一句話:「我不能再忍受人格侮辱了。」她究竟具體指什麼,無人得知。我卻明白,她和我過去一樣,太脆弱,太自尊;她還不知道,在這種苦難面前,人只能把人的一切全放下,把自己變成一個「○」,也就活下去了。如果你還認為自己是個人,那就很痛苦,甚至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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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我能承受這種賤民生活,又是為了我的愛人。她大我六歲,我倆沒有孩子。她家庭出身好,一直是組織培養對象。在我劃成右派後,人人勸她棄我另嫁。但她理也沒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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