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的苦中作樂

【第一個人:「我把我打翻在地」】

【第二個人:「朱大媽」】

【第三個人:還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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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人:「我把我打翻在地」】

◎一九六六年 四十七歲 男 G市租書商店店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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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是你找我,這次是我找你。我看過了你的《一百個人的十年》,不行!全是哭天抹淚,喊冤叫苦,怨天尤人。那不是受完別人的罪再受自己的罪嗎?我從來就反對這種活法。所以我也想發表一下我的見解。

「文革」時,人家都說所有的人都是愈鬥愈瘦,唯有我愈鬥愈胖,精飽神足,滿面紅光。記得當時管牛棚的老K問我是用哪股子反動精神支撐著,我說我這是血壓高,血往上衝,臉色就紅,這叫迴光返照。他一聽,放心了。

中國的事,一是別太認真,二是要善於周旋,不能硬頂,硬碰硬,準吃虧,要像練太極拳那樣,硬來軟接,或者不接,一轉身,順手送走。毛主席不是還有十六個字嗎,叫做「敵進我迫,敵退我追,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我就是「活學活用」毛主席思想。你來硬的,我來軟的;你來明的,我來暗的;你窮追猛打,我蔫損找樂。不管勝負,心裡舒服就行。

我那些哏事,記得上次對您講過,聽說您還把那些事寫成了小說。我聽人說過,可是沒看過。今兒我不管你聽過沒聽過,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啦!

運動開始我給關進牛棚時,我當棚長。原因是我的問題最小,舊社會時只做過半年的偽職員。每天早晨召集牛棚裡那些「牛」們開會時,我故意等著老K到場,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大聲說,「今天,我們這一屋子混蛋王八蛋……」這當然是把老K也罵在裡邊了。

一天,老K好像醒過點味兒來。這「一屋子」三個字是不是也包括他?成心罵他?他瞪著眼問我,我立刻裝得很冤枉說:「您沒聽我說『我們這一屋子』嗎,『我們』是指牛鬼蛇神,哪能是您呢!」老K沒詞了,從此天天乖乖地挨我一次罵。您說這好玩吧,可要是不這麼找樂,只能犯愁、苦悶、掉淚、上吊自殺。我們牛棚裡死了一個小資本家,他心裡就擱不住事兒,受不住了,打二樓窗戶腦袋朝下跳下來。我心想,你呀,傻瓜!人家不叫你活,你也不叫自己活?

您也別拿牛棚裡的人全當好人,那年頭,人人自危,都恨不得把別人打成反革命,自己落個「表現好」,日子就好過點兒。一次,有個姓Z的老傢伙把我賣了。老Z的父親是地主,他不過是地主的狗崽子,因為家裡的房子是私產,「文革」一來就不分青紅皂白,把他也打成地主。這傢伙為了表現積極,就揭發我,說我在牛棚裡編反動笑話。

這事是有的。那天我們牛棚裡有個姓Q的,從家裡帶的飯盒裡有一小塊牛肉。我就拿他取樂,問他:「你吃牛肉算什麼,你知道嗎?」他腦筋沒轉過來,就說:「不知道。」我便說:「你現在是『牛』(當時『牛』就是指『牛鬼蛇神』),『牛』吃牛肉,就是——自吃自。」我的笑話逗得牛們都笑了。可那時候,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漫天血光,什麼地方的牛棚能有笑聲?

老Q把這事告訴了老K。

老K把我叫去,拍桌子打板凳,說我開革命的玩笑,膽大包天。我說:「自吃自,就是自取滅亡,我這是罵他。」

老K這人挺粗,挺笨,不單人笨手笨,腦袋笨,嘴也很笨,叫我三繞兩繞沒了詞兒,心裡的火氣卻沒消。第二天,單位裡掀起大批判高潮,群眾紛紛寫大字報,口誅筆伐,拿我們練上了。老K一下闖進牛棚,衝著我們就喊——實際是面對著我大喊大叫:

「你們這群牛鬼蛇神聽著,革命群眾又批判你們了!你們還不認罪,負隅頑抗,快點,每人寫一張大字報,問問自己老實不老實,別等著革命群眾揪鬥你們!這回是大鬥,一鬥就三天三夜!」

我眼睛不瞧老K,心裡能想到他那個神氣勁兒。不用多費腦子,早有主意,心想我得拿你找個樂子了,於是鋪開一張白紙——那時寫大字報,革命群眾用紅紙,牛鬼蛇神祇能用白紙——寫起來,題目是《×××,我問你》。×××,就是我。內容是: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潮,革命群眾奮起千鈞棒,痛打落水狗!×××,我問你,你老實了嗎?你說,老實了。不對!我不信你!你豎起你的狗耳聽著,我警告你,你已經死到臨頭了,如果你再不老實,膽敢亂說亂動,我就把你打翻在地,再在你身上踏上一萬隻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這大字報一上牆,老K立刻就火冒三丈,把我叫去,氣得拿拳頭砸桌子,大罵我:

「你狗膽包天!革命群眾問你,你問誰?你大字報上的『你』指的是誰?是不是把矛頭指向廣大革命群眾?」

我裝得誠惶誠恐,手打哆嗦,表現得又震驚又害怕又無辜,我說:

「要是那樣,我那不真的罪該萬死了嗎?K主任,您可別生氣,您一生氣,我就害怕。剛才不是您叫我們每個人都問問自己嗎?我這個『你』,當然是指自己,『你』就是『我』,我是把矛頭對準自己呀!」

K主任叫我懵住了。他說:「混蛋,既然『你』就是『我』,就應當用『我』,『你』怎麼是『我』……」他那張笨嘴,兩個字就把它擾亂套了。他說不下去,一拍桌子,「滾回去,馬上改!」

我忙說:「接受您的批判,我立刻就改。把『你』字全改成我自己,行吧!」

老K說:「當然行,滾!」

我心想,你這王八蛋,上了我的當了。我跑到我那張大字報前,數一數,總共十三個「你」字。我就回屋,用一條白紙,寫了十三個「我」字,又拿點糨糊,去把大字報上的「你」字一個個全換成「我」字。改好後,我像立了大功那樣,請老K來看。再一看,大字報變成這樣: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潮,革命群眾奮起千鈞棒,痛打落水狗!×××,我問我,我老實了嗎?我說,老實了。不對!我不信我!我豎起我的狗耳聽著,我警告我,我已經死到臨頭了,如果我再不老實,膽敢亂說亂動,我就把我打翻在地,再在我身上踏上一萬隻腳,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瞅著老K的臉「騰」地紅了上來,不等他發火,趕緊笑瞇瞇說:「你說把『你』字全換成『我』,我一字沒丟全改了。」

老K又沒詞了。我高興了一個禮拜,吃也香,睡也香。

我要說,「文革」就是那個樣子,但個人有個人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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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活力與它的智慧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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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人:「朱大媽」】

◎一九七○年 二十歲 男 W省H縣下鄉知識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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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那段生活,其實也蠻有意思。雖說很苦,樂子也不少。現在回憶起來更有一種滋味,這滋味——打個比方,就好像那種「鹹味糖」,我這比方對不對,嗯,作家?

我們那伙在W省H縣插隊的知青,如今碰到一起,少不了還要說說這些「鹹味糖」,開心地笑一笑。我們那時都是小青年,最小的十五六歲,最大不過二十齣頭,精力旺盛,調皮搗蛋。我們玩得最過癮的一次,就是關於「朱大媽」那件事。不過這事一直對外保著密,第一次公佈於眾。

那時,幹活累,吃得差,特別饞。我們這一夥——七八個人吧,只要誰家寄來一包紅糖,拿到手,撕開包,立刻一搶而光,可跟著嘴唇上就落一群蒼蠅,轟也轟不走,那地方連蒼蠅也「缺嘴」,饞死了。

吃不到好東西,就談好吃的。一天談得受不住了,便決定去鄰村B村偷豬。並想出一個絕法兒來,拿幾個餑餑,使酒泡了,豬吃了肯定醉倒,就把豬抬回來痛痛快快解解饞。這法子保證管用,又好玩,大夥一起出主意時,倒好像共同編造一個笑話。於是,大夥分頭去搞應用的東西。有人弄來幾個玉米麵大餑餑,有人去雜貨店偷來一瓶酒,我和一個叫老三的小子到大隊部,把一副破擔架拿出來。大夥一見擔架,又想到一個主意,把原先計劃的一個疏漏補上了。那就是如果把醉豬抬出村子時,叫人發現了怎麼辦?有了擔架可以說抬人去縣醫院看病。這是擔架給大夥的啟發。我成了有功之臣。於是大夥說,豬弄到手,多給我一塊豬屁股吃。我一高興,又把一條白布被單貢獻出來了,因為必須把豬遮蓋住才好說是病人。計劃真是愈來愈周全,也愈來愈好玩,叫那幾個年歲小的興奮得連蹦帶跳。

事不宜遲,當天夜裡我們潛入B村。入村後,只要有狗叫,我們就扔一塊酒泡的餑餑給它,馬上它就不叫了,這些狗都是餓狗,相信它們很快都成了醉狗。這樣,順利到達豬圈前,看準一頭又肥又大的母豬,就把一個帶著酒香的大餑餑扔進去。大豬正躺著,但餑餑一落地,它立刻撲上來幾口就吞下去,動作比貓還快;我們又扔一個,再一個,直把泡酒的餑餑全扔進去,我們就蹲在豬圈外,等著它醉,只聽見它「吧嘰」嘴巴和不住地美滋滋地打呼嚕的聲音,那時很擔心酒勁不夠,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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