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司令

◎一九六六年 三十二歲 男 T市某局設備處業務幹部

⊙我的事是怪事——害怕一九五七年誘敵深入不敢造反——馬季相聲《牽牛記》牽上我爸爸——這外號又轉到我身上——堂堂一個「造反」司令——別彆扭扭背它背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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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那十年,我這個人真沒吃多少苦,也沒挨過揍,可也不比吃苦挨揍抄家批鬥好受。我這事怪,是怪事。忙,咱長話短說,十年,要信著說,別看咱沒嘛大事,要把心裡疙疙瘩瘩都鋪展開,也得一天兩天。我就單說這怪,行吧。

我的事為了一個外號。

這麼說您不會明白,還得打頭說。

我說,我這個人參加革命比較早。這「革命」不是老同志打遊擊抗日那意思。我們那會兒把參加工作叫參加革命。現在不這麼叫了。我是一直叫慣了。

我參過軍,當過文化教員,當過幹部,還在技術學校學習過,成績不錯,後來搞基本建設,我還堅持自學。技術、管理、行政,咱都行。人緣也不錯。我姓牛,上上下下都管我叫小牛。我說那外號可不是這小牛。「文化大革命」前歷次運動,「反右」、「四清」什麼的都參加了,表現一直叫好。但我出身不好,我父親在國民黨軍隊裡當過官,給我就撤勁撤大了。可是我呀,確確實實是吃共產黨飯長大的,確確實實是共產黨培養的,可我也知道組織上對我一直不信任、放心……不是我哭,也不是我委屈。為嘛哭我也說不好。

「文革」開始的前一年我去「四清」了,直到市委書記自殺,我們工作隊就撤回了,「文革」已經來了,局裡邊已經面目全非。我們這個處跟別的處不一樣,這個設備處相當一個公司,是局裡的第二大處,直接管著下邊好多廠子。「文革」前因為下邊廠子太多,管不過來,就籌建一個總廠,廠裡邊的黨關係還沒打公司轉下去,搞起「四清」就不能動了,「文革」一來完全癱瘓,許多雜亂無章的行政事就攤在我們處。等我回來時,處裡邊群龍無首,處長叫下邊廠子揪去批鬥,連一個管事的幹部也被拖拉機廠揪走了。處裡頭人,屬我歲數大點,文化水平高點,局長就叫我暫時管管處裡的事。反正那陣子沒人有心顧什麼業務了,有的怕丟烏紗帽,有的想當頭,要不也輪不上叫我抓業務。我作為一般幹部接下這個大破攤子,整天抓東抓西,拆東牆補西牆唄。這會兒,各個單位都鬧著成立「造反隊」,好像沒有組織人就沒保障。我們局裡各個處也都鬧起來。唯獨我們設備處沒動,因為處長不在,主要幹部又揪去了。可目標就集中我身上,鬧著叫我出頭。我一來膽小,怕事;二來,我說了,出身不給勁,先滲著,能不幹就別幹。一動不如一靜。

根據《十六條》,巴黎公社式選舉「革命委員會」,非常榮幸,榮幸嘛呢,我們局成立「革命委員會」要選四個成員,一個正主任,三個副主任。原來的黨委辦公室主任當上了正主任,我被選上了副主任,要不是巴黎公社式我當不上,咱這出身哪行?這就非常榮幸了。革委會成立,搞牛鬼蛇神,揪呀燒呀鬥呀都是他們三個同志操持。這三個同志出身好,算紅衛兵。可他們工作素質不行,就光搞運動。我領著十幾個幹部幹業務。說實話,我心裡覺得這一次來勢兇猛,早在工廠搞「四清」時就覺出來,可並不瞭解毛主席說的大權旁落,是要把劉少奇這些人搞掉,還沒認識到這麼高。只覺得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不過是誘敵深入。一九六二年聽到陳毅的報告,更明白這裡邊有深淺,接受歷史教訓嘛。再說出身不好,折騰不好就折騰自己了,我這叫明哲保身。我就悶頭幹實事,可光搞業務不搞運動也不成,人家說你不忠於毛主席,咱就接待紅衛兵小將。這也是苦差使。外地串連來的紅衛兵一撥一撥,有的客氣,有的窮橫,不管他們嘛樣,得管吃喝住,弄毯子弄蓆子弄稻草簾子,叫他們住;給他們買絨衣棉帽;他們白吃白拿,就往帳上記,反正上邊有精神,支援小將們。管這種事兒,苦大累,那些小祖宗那麼好侍候呀。我們設備處三番五次挪,給他們騰住處,沒窩兒了,最後只好搬到局長辦公室外間的會議室裡辦公。這時別的處都成立「造反隊」,唯獨我們沒成立,這樣就像我們不革命,對「文化大革命」有情緒有看法有意見,無形中就有壓力了。我想個辦法,天天下午堅持兩個鐘頭學習,念文件,念社論,兩報一刊社論,學語錄,唱語錄歌,唱國際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可風言風語就來了,說我們設備處是「逍遙處」。那時不是有句口號叫:「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嗎?一個老局長對我說:「你們怎麼這麼保守呢?人家都成立隊了,你們這樣不怕人說?」還有一個老技術幹部,人不錯,也悄悄勸我:「你們也別叫人家有看法,總得有所表示。」我琢磨一下,就找來一份傳單,是別的「造反隊」成立的宣言,基本上詞句不動,改改後邊的署名,起個組織的名字,叫「東方紅造反隊」。刻鋼板印傳單,還是老局長幫著我們翻片兒印的,貼出去,就算成立了。我們這個組織是這局裡最後成立的,這個局裡也是山河一片紅了。

其實,成立了也麻煩。因為整個局,包括下邊的各個公司各個廠已經形成兩大派。而我們處在局裡人數最多,下邊又管著十幾個廠,有些廠沒廠長,我們直接管,被認為有實力,各廠的人加起來幾千號,所以兩派都爭取我們。

我當時的想法是,成立「造反隊」,只是應付一下,千萬注意別像一九五七年「反右」最後把自己拗進去。運動總是一時的,應付過了這關,把處裡的同志們安全帶過去就得了。不管怎麼說,不搶先,不冒前,別武鬥,別鬧事,別滲乎進社會上的兩派就行。

一加入「造反隊」,明白的事更多。過去是在「造反隊」外邊看「造反隊」,現在是在「造反隊」裡邊看「造反隊」。真心說,關心國家大事,都是胡扯,不能不這麼喊罷了。有的有撈頭,掙命;有的像我,也是明哲保身,穩住勁兒。這麼大的運動,誰知自己一個閃失栽在哪裡。這決不像「反右」那樣掏心掏肝,誰都不拿真心的,誰都有自己的一盤算盤珠兒,誰都留有餘地。搞運動搞得人精了,比老家賊還賊。我的原則是不參加辯論,別捲進去,穩居中游,只做邊邊沿沿沒風險的事。比如管管牛鬼蛇神,組織他們學習,貼貼大標語大字報。「君子動口不動手」,不動武。幸好我們局裡沒發生什麼武鬥。要說我們局的兩派,都因為人際關係的背景。所謂觀點,不過是借口。這兩派以兩位局領導為分界線,誰是誰的人,互相都清楚。原先不清楚,一鬧也清楚了。一派是局裡的老人,原先的幹部班子,再一派都是後來調進來的新人,大都是政工幹部,跟隨一位後來調來的領導。這些幹部都有鬥爭經驗,習慣暗鬥,不善明鬥,別看運動激烈時也吵吵架,可天天中午還一塊吃飯,打打岔。就這形勢,還不錯,沒有你死我活,後來大聯合也不費勁,二十六塊牌子往門口一掛就算聯起來了。我主要抓住一點,就是抓業務,那時叫「促生產」,最保險,運動後期秋後算帳,也算不到幹活的人頭上。直到後來搞萬名幹部下放,我們一直也沒停頓工作,我想這樣就保平安了吧。

可沒想到,你不找事,事來找你,居然找到我頭上來了。

一個「造反隊」頭頭,一天拿個本本找我,給我看。這大概是一九六七年的事。他說:「這個本是五月三十號打市裡『革幹聯』頭頭家抄來的,上邊有咱主任在他家匯報局裡運動情況時,說你的話。」我一看,大吃一驚,又莫名其妙,竟然寫著我爸爸是國民黨的司令。我非常惱火,沒影兒的事,我怎麼成了國民黨司令的兒子了?等到兩派大聯合時,我當眾問他是怎麼回事。基建處一位同志說:「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幾年前,有個同志在我們處裡說,馬季相聲《牽牛記》的牛司令是小牛的爸爸,是句笑話,這話後來傳到設備處處長耳朵裡,笑話就成了半真半假。處長向上邊領導匯報時,就說《牽牛記》裡的國民黨司令是小牛爸爸,成真的了。」

當時兩派在場的人聽了都哈哈大笑。我又氣又急,質問這主任。他挺硬,他弟弟在北京當大官,是個高幹,以為自己有後台。不但不認錯,還當面罵我:「狗崽子,你算什麼東西,國民黨來了,你準反攻倒算。」我氣憤得上去要抽他嘴巴,他戴眼鏡,我摘下他眼鏡給他來了脖溜兒,沒打嘴巴,離得太遠,就手指頭尖掃著他一下。可打那以後,我就落下個外號叫「牛司令」。先是給我爸爸的外號,又落到我身上了。當然這是個取笑的外號,我也不介意,有時還挺得意。我行政上挺行,又管一攤事,叫我司令,等於尊敬我。天天和人一碰面,就是「牛司令」;打電話找我也是「牛司令」。局裡沒人不叫我「牛司令」的。下邊有些人也知道。不知我姓名也知道設備處有個「牛司令」。只是不知道這外號的來由。叫我外號,表示熱乎,好找我辦事。後來幹部下放轉工人,有的到幹校去,有的到新單位去,我就背著這外號到基層工廠,倒覺得是個愛稱了。無論誰這麼一叫,倒覺得挺近乎。這不該完了嗎,不。

到了一九七六年撥亂反正,清理「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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