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的故事

◎一九六八年 三十歲 男 F省S市某外貿公司幹部

⊙頭一個發現他不會笑的是個政工幹部——一頂寧靜的小帳篷——「憶怪事」時被「憶」出來——面對毛主席像的表情像哭——工宣隊土法上馬——一個不會笑的人成了笑料——突然間竟然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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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故事,本來是我自己想把它寫成小說的。特別是昨天晚上發生一個奇妙的情節,它自我就完成為一部絕對精採的荒誕劇。可惜我不能寫!一是因為這故事的主人公是我親戚,二是這故事完全不用再虛構,照原樣寫出來就足能把貝克特、尤涅斯庫那些荒誕派大師們氣死。我一想,你的「一百個人」裡肯定沒這種典型,送給你吧!你這傢伙,好運氣總是自個兒去找你,而我總是到手又飛了,沒辦法!但你必須答應……事後還給我一個好故事怎麼樣?咱可談妥了,君子協定?呵哈,當然我不要你還,我是因為你那「一百個人」裡不能沒這個典型,才拱手相讓,自送給你的。我來講……

【一】

我相信一個心理學家的說法:

人的喜怒哀樂中,以笑的表情最多。

哀與怒,反應到人臉上,只不過有限的幾樣,可是人笑的表情就無窮無盡。你閉上眼好好琢磨琢磨人的各種笑吧,多豐富!比方,大笑、微笑、傻笑、憨笑、狂笑、瘋笑、陰笑、暗笑、嘲笑、譏笑、竊笑、癡笑、冷笑、苦笑……鬨笑、假笑、奸笑、調笑、淫笑等等等等,還有含情的笑、會心的笑、靦腆的笑、敷衍的笑、獻媚的笑、尷尬的笑、輕蔑的笑、心酸的笑、寬解的笑、勉強的笑、無可奈何的笑……對,還有皮笑肉不笑、止不住的笑或僅僅笑一笑,還有!另外一類的笑——含淚的笑、哭笑不得、似笑非笑……倣傚第八代評論家擅長模擬最新學科術語的方式來說,這屬於「邊緣的笑」、「交叉的笑」或叫做「包容多種內心機制的笑」。瞧,你也笑了,又是一種笑——蔫損的笑!

當今工具書熱,單是各種笑足足可以編寫厚厚一大本《笑的詞典》,供給心理學家、精神病醫生,以及官場裡察言觀色和初學寫作者挑選詞彙使用。人這樣會笑,富有笑,可是我姐夫居然一樣兒也不會。這怪人,他不會笑!

頭一個發現的是天才。這天才絕不是我姐姐。我姐姐是中學教數學的,她只對等號兩邊的數字最敏感,對人稀里糊塗,不然也不會二十六、七歲才談戀愛。我?不,你錯了。在中國對人敏感的,並不是作家而是政工幹部。頭一個發現我姐夫不會笑的是我姐組學校的政工幹部小魏。當他把這個天才發現告訴我那糊塗姐姐時,我姐姐竟然說:

「你只在我家見過他一面,可我認識他快一年了怎麼沒看出來?要說他人呆板,不愛說,倒對。說他不會笑,胡說!人怎麼能不會笑?」

那時,我姐姐正愛他愛得發狂,天天一下班兩人就黏到一塊兒。那些搞數理化的人,理性思維的人,一墮入情網,比咱們更海闊天空、神魂顛倒。我對愛情有個解釋:愛情既然是愛自己所愛的,實際上都是愛自己。對方都帶著自己假想或夢想的色彩,把自己的笑當做對方的笑,將自己的感情放在對方身上來感動自己,對吧!要不那麼多人為愛而殉情?它一完,自己也完了唄。所以我又認為,初戀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段精神失常期,進入一種幻覺狀態。小魏的話好像伸出根手指頭把我姐組從幻覺中捅醒。她認真一想,居然想不出他笑是副什麼樣子!她就決心試試自己的戀人是否當真不會笑。趕巧那天是我姐夫生日,他屬豬。我姐姐還真有辦法,跑到商店挑選了一隻滑稽透頂的小肥豬,屁股上有個笛兒,一捏吱吱叫。她用彩紙包好,揣在衣兜裡,當晚兩人約好在海天門公園會面。她領他走到一盞葵花燈下,為了能看清楚他的臉。她說:「我想送你一件特別的禮物。」說完緊盯著他的臉,心想他照理應該露出風趣的或者好奇的微笑,反問她:「你要送我一個什麼好寶貝?」

他確實也是這樣說了。但我姐姐頭次發現這傢伙的臉皮就像結冰的河面,沒一絲笑的微波漾動。太可怕了!難道他真不會笑?這還需要進一步證實,鑒定。

我姐姐沉住氣,打衣兜裡掏出禮物,還盡量裝得挺高興,說:

「給你,自己打開看吧!」

如果這傢伙看見小肥豬再不笑,完了!世界上一副最不可思議的面孔就叫我姐姐拿命運撞上了。

後來我姐姐告訴我,當時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好像他打開那包裡裝的是顆定時炸彈。難以想像的事終於出現了……這傢伙剝開那美麗的花紙時,神氣好比在拆一個陌生人寄來的信封。小肥豬露出來,他手一捏,吱地一叫,任何人都會給這玩意逗得大笑,但這傢伙只是連連說:「嘿嘿,嘿嘿,太逗人了,逗極了。」那張死臉就像兩扇關得嚴嚴的門,一動不動,門上還掛把大鎖,貼封條,千真萬確……是表情的殘疾人!

我姐姐回家大哭一場,那天真把我們全家嚇壞了,以為她出了什麼事,她一說,我們全懵了,想勸她都不知該怎麼勸。我不信他真不會笑,後來見面一試,果然真不笑。逢到特別該笑的時候,他只是咧咧嘴,「嘿嘿嘿——」。像笑聲,但嘴角決沒有半點笑意,臉上的肉像凍肉。

那段時間,姐姐很少見他。大概怕見他,怕他不笑。偶爾他來,姐姐不拿眼瞅他,局面挺僵。我為了緩和氣氛,禁不住說幾句笑話,我注意到,此時姐姐卻又不甘心地瞥他一眼,巴望那張死臉上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笑來,但每一眼都是一次打擊。我想勸姐姐算了吧,這樣下去會犯神經過敏,再說和這怪傢伙生活一輩子太沒勁了。整天面對著一張「階級鬥爭臉」,生活中一切歡樂都沒反應。兩個人之間「意會」的事多半都是用笑表達。笑是最好的呼應,笑還是生活中的一種溶解劑,人和人溝通的最便當的渠道……可沒等我把這些見解告訴她,卻發現她竟然離不開他,這事兒就麻煩了!

我姐夫人很實在……這是沒說的了。大學唸經濟,在學校是絕對的尖子;他的英語,照我的話說,比中國話說得好。做事極認真,守信用,尤其遵守時間,又愛乾淨。雖然只有兩件襯衫,什麼時候看都像新的,補丁在他身上像裝飾,這些都是我姐姐從骨子裡喜歡的。

他是個孤兒。孤兒的感情世界好比一塊荒地。上大學時趕上一九五七年的鳴放,據說他惹點麻煩,但那時政治決定人的一切,哪個姑娘肯沾他……這塊地又鹼了。要不是因為他出身沒問題,決不會分配到外貿公司工作。他是到我姐姐學校教英語補習班時,無意中和我姐姐碰上的,兩人之間一下就愛上了。這愛,就好比一顆種子落到他這塊光禿禿、遭殃的大鹼地裡,他便把所有的勁兒都使出來。他對我姐姐的感情好像是種感激報答的激情;我姐姐在這傢伙身上得到的便是雙倍的愛,雙倍的關心和體貼。從他倆的關係上我還發現,原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體貼。有一次兩人約好去看話劇,說好在劇場裡見。吃晚飯時忽然颳風下雪,有人敲門,他來了。我姐組說:「不是說好都到劇場去嗎,你怎麼來了?」他臉上沒表情,嘴在說:「別又忘了戴口罩。」我看見姐姐回屋翻抽屜拿口罩時,臉上有種幸福的微笑。女人要的就是這個!

我姐姐發現他不會笑之後,幾次想和他分手,但每次下了決心,不出三天就坐不住了,鬼使神差地打電話找他,約他。當兩個人下狠心也離不開時,那就必有真正的愛情存在。於是我改了主意,想撮合他們了。我悄悄問那傢伙:「我怎麼很少見你笑呢?」我問得很巧妙。

不料他驚奇地一揚眼皮,沒笑,卻說:「嘿嘿,你問得真有趣。」我看他並不覺得自己不會笑。既然這不是種病態,他身上就什麼也不缺少。

一天我看書……是哪本書,我忘了。書中有句關於愛情的話:

「不要看他的臉,要學會看他的心。」

我就把這頁打開著,放在我姐姐桌上,等她看。第二天我姐姐上班去,我再看,在這句話後邊,姐姐用鉛筆寫了三個字:「謝謝你!」我知道姐姐這三個字是寫給作者的,也是寫給我的,從此這場彆扭就在他們之間不知不覺漸漸消失。後來他們結了婚,姐姐搬到他家,又有了孩子。有時我去她家串門,並不覺得我姐夫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使他們的生活缺少什麼。不笑,自然也沒有假笑;他為她做了什麼好事,她對他報以感激的微笑時,他那張沒有任何反應的臉反倒好像表示這一切都是他理所當然應該做的。有時,我姐夫和他們心愛的兒子在床上翻滾打鬧,弄得小傢伙哈哈笑得喘不過氣來,我姐夫的表情卻依然嚴肅得像個摔跤運動員。我發現,姐姐在一旁笑瞇瞇看著,彷彿聽到這怪傢伙心裡開心的笑聲……一個能體會別人內心的人是幸福的。我覺得,我姐夫這張無言的臉就像一頂寧靜的小帳篷,我姐姐就躲在這小帳篷下,和他一同享受著人間的一切溫馨。

聽到這裡,你肯定沉不住氣了……我騙了你!哪來的荒誕,分明一個詩情畫意的故事。別急,別急!人都是正常的,荒誕都是生活的強加。換句話說,荒誕是生活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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