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原子彈的科學家

◎ 一九六八年 三十七歲 男 Q省某地核試驗某研究室主任

⊙少年布爾什維克——一輩子全交給大西北了——我們是憑著赤膽忠心和一雙手造出的第一顆原子彈——比原子彈更猛烈的「文革」災難降臨——工作手冊被竊而引起的厄運——被運煤火車押解到山溝裡——背著創痛依然想幹出點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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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要求,請你不要把我的經歷,當作一個獵奇的故事。我不願意,以我遭受的坎坷、不幸和苦痛,滿足人們的好奇心。我渴望人們從中瞭解中國知識分子心靈深處是怎麼回事。因為,我的成長和創傷,不僅屬於我個人,大致也代表我們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歷程。

造出原子彈來,並不像有些人想像得那麼神秘。不是幾個尖端科學家在屋裡想出來的。當然,要有科學家們提出理論依據和設計方案,但要把它從無到有,實實在在製造出來,需要許許多多人的獻身拚搏,艱苦創業,反覆實驗,來把它最終實現。這是千千萬萬知識分子、技術工人、戰士,還有組織者們用腦子、用智慧、用手、用汗水、用生命,創造出來的。我僅僅是其中的一個,是在基地第一線搞攻關、搞科研和實驗工作的。基地設在大西北,一想到金銀灘的大草原,一望無際,那時真是難以描述的荒涼和艱苦啊!

我出身書香門第,中學時代參加了學生運動並加入了地下黨,解放後進了大學。大學畢業後就被派到蘇聯進修……我不談技術方面的東西,太複雜,你也很難寫清楚,只談命運吧……一九六○年初,組織上對我說,有個極其重要的國防科研任務派你去。這就是搞原子彈。原先我們希望蘇聯提供這方面技術,一九五九年中蘇關係出現裂痕,蘇聯單方面撤回協議,沒希望了,就決定自己幹。自己幹談何容易,白手起家,又是這麼高精尖的東西。任務壓給二機部,後來叫核工業部。這任務在當時是絕對機密的,內部代號叫五九六。是指一九五九年六月,蘇聯單方面撤回協議,拒絕提供技術資料這日期。把這日子作為任務代號,就是激勵大家爭口氣,不依賴任何人,別人造得出來,我們自己也非造出來不可。最初,像我這樣不到三十歲年紀的科研人員參加進來,僅僅有幾個,都是嚴格挑選,政治和業務很可靠的。這是組織上的絕對信任,自己當然也有種光榮感了,而光榮感化作一種激情,灼熱地填滿我年輕的胸膛。

腳踏金銀灘,滿目荒涼。這裡原是老藏民放犛牛的地方。牧草很豐盛,草原上還有野花和鮮美的蘑菇,但除去這些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路,沒有房子,沒有樹,只有太陽、月亮、大風、霜雪和酷冷。對了,還有狼。人們像開荒那樣,最初都住在帳篷裡,天天夜裡聽風吼狼嚎。海拔三千米,缺氧,走路急了喘不過氣,胸膛憋得像灌滿砂子;幹活很容易累,喉嚨像塞了塞子。氣壓低得饅頭都蒸不熟。這裡一鐵一木,一磚一瓦,以及日用的一切,包括一盒火柴都得從很遠處運來,又正趕上「三年困難時期」,物資缺乏,運輸也跟不上。生活絕談不上半點特殊化,材料儀器都是缺這少那。多難!但我們站在這三千米高原上,滿懷豪情,決心就在這兒把顯示中國人志氣的蘑菇雲升起來。當時我們最愛說一句話,叫做「空氣動力學」。這是物理學的一個名詞,借用過來的意思是把「氣」作為「動力」。我們肚子憋一口氣,就是動力。國家強盛就是我們的人生目標。雖然身在茫茫金銀灘,兩手空空,連一個原子彈零件也沒有。反正一來到這裡,一輩子就交給它了。當時我們的想法就這麼簡單!現在年輕人可能會譏笑我們是「虔誠的一代」,「馴服的一代」,可我們當時活得那麼充實!

來到草原,我們馬上投入緊張工作。先是做縮小尺寸的爆轟試驗,用的是模擬材料,代用品,不是真的材料,看它的原理性怎麼樣,與指標符不符合,其他動作過程也完全一樣,要看它是不是滿足設計要求。我領導一個組,都是實驗科研人員。每次試驗都要花費巨額的錢,測量數據出不來就白實驗了,所以工作責任大,價值很高,一點粗心大意也不行,必須全神貫注,全心貫注。我常對大家說,實驗用的電纜是我們的生命線,真把原子彈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基礎工作紮實,任何細節都一絲不苟,這是中國原子彈為什麼這麼快就試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縮小尺寸的模型試驗於一九六三年就成功了。一九六四年又重複成功,當年就做全尺寸的爆轟試驗,意思是尺寸和正式原子彈一比一,一樣大,除了裝料不是活性材料,其他都是用原子彈的材料和結構。這次試驗關係重大啊,不成功就談不上下邊的核試驗,它的成敗緊緊抓住整個基地上所有人的心!我們更是緊張,住在基地分廠的工號裡做準備,我負責實驗測量,一連幾天幾夜反覆檢查每台儀器,每個接點,每條纜線,還要做模擬操作,我們叫「預演」,生怕正式「開場演出」時出差錯。半點差錯就全報廢!那幾天,我時時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這次試驗效果非常好。試驗一完,我就趕緊把記錄的相片底片,用車送回廠部,馬上沖洗出來,接著捏著這底片恨不得一步跨進總指揮部。領導們都在那裡等著呢。有總指揮,還有從北京趕來的負責人。當我急匆匆進屋時,滿屋領導都一聲不響,所有眼睛都盯住我,靜極了。我好像也聽見他們的心跳聲,我舉起底片給大家看,說:「試驗成功了!」大家頓時歡呼、鼓掌、擁抱,然後喝酒,互相祝賀。這是我永記在心的場面呀!總指揮叫我快睡覺去。他知道我們自來到草原,很少睡個好覺。誰知我躺下來反而闔不上眼,太激動了,可是不知不覺睡了我一生也忘不了的一個覺。我睡覺從來都有夢,但這個覺竟然沒夢,一個「真空」的覺,好像整整睡了一個世紀。多少個日日夜夜積下的辛勞,一次成功就一掃而光。

這樣,我們就動手搞正式的核試驗了。一九六七年七、八月最熱的天氣裡,我們帶著全套測試儀器到達戈壁灘。無邊無涯的戈壁灘上,太陽曬得看不見一滴水,鳥兒也熱得飛不起來,貼著地皮昏昏悠悠地打轉。可是那裡已經造起一座高高的鐵塔,這就是第一個核試驗塔。我們在鐵塔上安裝儀器,又在距離鐵塔不遠的測試工號裡裝儀器,中間用一根根電纜相連。一旦核爆炸,電纜就斷了,塔上的儀器就要全部炸毀,全部最有價值的數據都保留在測試工號的儀器裡,萬一儀器出故障,核爆炸的重要數據就全丟了,那將是極其重大的損失。天大的責任壓在我們肩上。測試工號大半截在地下,又有堅固的水泥牆保護,炸不壞的。可白天裡邊奇熱,夜裡冰冷。睡覺?我們只在臨時搭起的帳篷裡打個盹兒,接著幹。那些天,我們真是把「自己是誰」都忘了。自己就是儀器,就是原子彈吧!

我們基地總指揮也來到核試驗場。這位總指揮原先是位將軍,身材魁梧,他原先對原子技術並不懂,但領導有方,很有大將風度。他參加過西藏解放,人非常好,很體貼大夥,剛到金銀灘時,他和我們同住在草原上的帳篷裡,後來造了房子但還不夠,就叫我們先搬進去,他依舊住在帳篷裡。他說你們這些人應該住在好地方。和現在很多領導真是兩樣了。十月十五日,一切安裝好,開始撤離。我們撤退到幾十公里以外沒有輻射的地方,我們的將軍是最後一個撤離的。因為還要有專門的人爬到塔上插雷管。雷管是反覆檢查過的,萬一失手就會大禍臨頭,插好後還要仔細檢查。那時已經不能用電,電梯停了,只能爬上去。總指揮和其他幾位領導一直在塔下盯著這些最後的程序。我當晚在幾十公里外打電話給總指揮,他還在塔下接我電話呢。那時,整個隊伍由上到下就是這種素質。

我們等著中央的命令。參試人員聚集在安全地帶,朝著鐵塔方向看。看不見塔影,只有空闊的大地和無窮的藍天,我們一切希望也都寄託給這無比寧靜的天地之間了。

北京的命令下來,點火!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直到○。怎麼還不見動?一瞬間,緊張得心蹦上來,卡在喉嚨裡:失敗了?若是一敗,說不定就要從頭幹起。正想著,剎時間一朵無比巨大的、鮮花一樣的大蘑菇雲升天而起。原來我們離得太遠,「零時」的閃光沒注意到,但我們終於看到這朵苦苦期待的蘑菇雲向藍天翻湧而起。我們喊呀,叫呀,跳呀,直叫得嗓子啞了。有人忘乎所以,跳得一屁股兒摔在地上,起來再跳。我笑得哭了,直抹淚。那時淚也是甜的……這場面你肯定在電影或照片上看見過。第一顆原子彈成功了!給我們用自己雙手幹出來了!跟著是大慶祝,北京出了號外。如果你在現場,身在其中參加這工作,你也會體會它的來之不易,體味我們當時那種作為中國人強烈的自豪感。自豪不是虛張聲勢,自豪是自己幹出來的。這朵在大西北升起的蘑菇雲,是千千萬萬人赤膽忠心、成年累月、實實在在工作的結果。大家想的都是國家強盛,沒人想到賺錢發財,或為了升級、職稱、住房,打破了頭。我是親身參加者,我接觸到無數無名英雄,無論高技術工人、科研人員、組織者們,還是那些從事找礦、開採、濃縮、提煉、加工、製造的人,都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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