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沒有貼封條的嘴巴

◎一九六六年 二十八歲 女 L市某中學語文教師

⊙中國不出拿破崙——反右時為一個同學抱打不平——資產階級還是國旗上的一個星星呢——用繩子把陰莖紮緊——「做奴隸,不做奴才」——最神秘的還是宮闈秘聞——韭菜麥苗不分——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

※※※

【一】

我有句話你可別不高興,不高興我也得說,我這個人有話就得說。你的《一百個人的十年》我看過一些篇章,苦兮兮的,我是從那時過來的人,相信這絕對都是真事,可是談「文革」只說現象不成。「文革」已經成了歷史,現在再談「文革」,不能像「訴苦會」上的發言,得刨根問底,追個究竟。過去談這些有點犯忌,現在既然已經是歷史,就「任由人們評說」了。

有人說,由於「四人幫」作亂才鬧出「文革」,或是因為毛主席犯了錯誤。我認為這麼說依然是「就事論事」。

我認為「文革」是中國歷史的一個必然。如果不是這個「四人幫」,還有另一個什麼幫;如果不是毛主席發動,還會有個趙主席、錢主席、孫主席來發動「文革」。中國這塊土地上,不出法國大革命,也不出拿破崙,就出「文革」。你從秦始皇焚書坑儒一直看到「文革」迫害知識分子,你從歷史的文字獄一直看到「文革」中的相互揭發「反革命言論」。中國這幾千年,唉,一脈相承,順理成章地搞出個「文革」。

如果不搞「文革」反倒怪呢!

【二】

也別什麼事都怪「文革」。一個巴掌拍不響,「文革」時我挨整倒霉,也是我自己的一個必然。

兩個必然合在一起,就是你現在面對的一個小人物的命運。

我這必然是——有話就說,有話就得說,尤其是碰到抱打不平的事。

當年反右時候,我在HB大學上學。人家都說我這人嘴巴貼不上封條。同班一個男生,十九歲,三代貧農出身,就是因為給校領導提了幾條意見,好呀,捅馬蜂窩了!說他攻擊黨,打成右派,我當時十八歲。在二百人參加的大會上我一個人站出來為他抱打不平。我說:「他爹是黨支書,三代苦出身,沒有黨就沒有他,他怎麼會反對黨?」我一連十多次為他辯論,駁得那夥人張口結舌,人家都說這丫頭太沖了。於是最後給做的結論是「赤膊上陣為右派分子翻案」,內定「中右」。

可是定為「中右」這事我並不知道。「文革」起來時我沒事。我那時在某某中學做語文教師,只是有一些學生給我貼了大字報,這好像下雨時走在街上,誰肩膀上不落幾個雨點?當時社會上抄資本家正凶,我看得氣不平,那個「有話就得說」的毛病又犯了,便對一些老師說:「憑什麼抄人家,憲法保護公民的財產。資產階級在國旗上還是一個星星呢!除非把那顆星星去掉!」

這句話不知叫誰告發了。好呵,滔天大罪!誣蔑紅衛兵運動,為資本家鳴不平,攻擊「文化大革命」。一個地地道道的現行反革命,關進牛棚!再一查檔案,一九五七年反右時還是個「中右」,原來還是個「隱藏很深的右派分子」,罪加一等。據說檔案上記錄我的反動言論可多了。比如檔案上有一條說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我到處散佈「大煉鋼鐵把住家的大鐵門拆下來,煉成豆腐渣」。這真叫我毛骨悚然,我平時隨隨便便說的話,怎麼全在檔案裡?難道我背後總跟著一個隱身人,專門記錄我的言論?這樣,我就成了一貫反動的大傢伙!

靠著謠言誹謗、靠著背後議論、靠著告密的內容來塑造一個人,這是不是中國的一個悲哀?

當然,我不應該怪別人,應該怪我的性格,還有我的嘴。我不是說過嗎——我也是一個必然。等我被關進牛棚,不準再見我三歲的女兒時,我真想用封條把自己的嘴封上!

【三】

你想聽聽牛棚裡的事嗎?

都說我們學校紅衛兵的兇狠是出名的。其實不是兇狠,而是殘忍。什麼叫做殘忍?我在「文革」時才弄明白。殘忍就是想方設法、充滿創意地迫害人。決不只是用力氣打。

比方叫你解開腰帶,將幾十條毛毛蟲放進褲子裡,再叫你把腰帶紮上,這滋味你受過嗎?

比方用塑料眼藥瓶吸涼水,往耳朵裡灌,直灌滿耳朵眼兒。這刑罰你受過嗎?一位姓K的數學老師至今還鬧中耳炎,就是那時涼水灌耳朵留下的病根。

再比方三九天叫你脫下衣服,只留背心褲衩,站在五樓窗台上凍著。弄不好一頭栽下去!你在哪裡聽過有這樣的刑罰?

當然,這殘忍的行為中,還帶著學生們惡作劇的成分。可我們一位老師被紅衛兵用鹽酸潑在臉上,燒瞎了一隻眼,就純粹是一種兇殘了。還有一位男老師叫他們用繩子把陰莖紮緊,再逼他喝水,直脹得睪丸奇大,通體透明,差點脹破,才鬆開繩子。你說如果不是「文革」,你能看到人性會有多麼兇殘?你知道什麼叫「狼奶養大的一代」吧!

【四】

一九七八年我恢復教學工作時,一位在「文革」中整過人的領導,召開全校的「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大會」。他站在台上宣佈,不但給我落實了工作,還委以重任,叫我做年級業務組長,以表示他「大膽落實,緊跟中央」。大家見我苦盡甜來,受到重視,都熱情鼓掌。我心裡卻騰地一股氣冒上來!

這個人在「文革」時一直是革命寵兒。我在牛棚時常常會有紅衛兵突然闖進來把人一頓死打,每次向他報告,他都不說什麼,可轉天紅衛兵打得更厲害。他是很陰狠的人。

我想,當初你把我揪出來後,說「又揪出一個階級敵人!」把這當做成績向上匯報;現在形勢反過來了,你又把我落實政策當做一個資本。無論怎麼樣,你們都是正確的。我死我活,都是你們臉上的金子。我變成屍體,也是你建功立業的基石,還得感謝你們!去你們的吧!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也沒表情,用眼冷冷地瞅著他。我沒開口罵他就算客氣了。

※※※

現在我則想,應該起訴他們,叫這些人賠償精神損失!

【五】

我在「文革」,有一句名言叫做:做奴隸,不做奴才。當然這句名言是對自己而言,是一句座右銘。

先說做奴隸。

做奴隸是被迫的。我剛被關進牛棚的時候,經常給弄到街上「遊鬥」(用遊行的方式批鬥)。胸前掛個大牌子,用黑筆寫上我的姓名,再用紅筆打個大十叉。左右兩排手持木槍押解我的紅衛兵,一邊走一邊喊打倒我的口號。有時還在旅店門前停住,招呼住店的外地人出來鬥我。剛開始我很怕給熟人看見,怕難看,後來沒有這種擔心了。我就像奴隸時代的奴隸。奴隸的工作是兩種,一種是勞役,一種好比馬戲的猴子,供人玩耍。反抗是無效的,只有聽之任之。

但我決不做奴才。

有一件事給我很深刻的認識。我們在牛棚裡挨打多是在半夜裡。紅衛兵們突然開門闖入,不準開燈,他們舉著火把。想打誰就用布袋往誰的頭上一罩,再打。或者是在背後打耳光,這樣打可以使我們看不見是誰打的,因而常常打得雙耳發懵,眼冒金星。我就想了,你們這樣打無非是怕我們看見是誰打的。嘿,你們還不如法西斯呢,法西斯是面對面打人的。你們是偷偷摸摸,藏頭藏臉。理直則氣壯,理虧則膽虛,你們口號喊破了天,打起人來原來也有傷天害理之感。從此,我對這些搞運動的人,抱著一種很強很強的看不起的心理!

我被迫做奴隸,挨打受罵,勞動改造,我還被下放到農村幹過八年農活呢!但我決不會逢迎、獻媚、討好、告密、出賣別人。我不當奴才。被屈辱不可恥,但奴才是可恥的。

【六】

我有時很奇怪,為什麼直到今天——我們喊著叫著現代化,可是包公卻一直沒倒,濟世救世,為民做主,威風十足。人們居然還這麼喜歡包公。有誰想過,包青天愈多,說明法制愈不健全,中國愈沒希望。

你是作家,我對你們文藝界真是搞不明白。那些腐朽的、封建的、跟現代化頂牛的東西你們為什麼起勁地宣傳。比如《王寶釧》那齣戲的觀念,絕對不能叫人容忍。薛平貴在外邊娶老婆,酒色財氣一樣不缺,王寶釧卻孤零零守著寒窯,一守就是十八年。薛平貴回來還要考察她這十八年是否貞節烈女,殘酷不殘酷呀!中國人總欣賞這種東西還有希望嗎?

我更不明白,你們怎麼對皇上興趣那麼大?看看你們的電視劇吧!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宋太祖……單說清代的皇帝,從康熙、雍正、乾隆到道光、咸豐、光緒、宣統,全成了被美化的光輝形象。甚至皇上愛誰,誰就成了銀屏上頭號的女主角。這不又回到了封建時代了?

都說中國的文化神秘,我看最神秘的還是宮闈秘聞。小百姓歷來對皇上們的生活充滿好奇。緣故是,歷代皇上無不把自己放在神壇上,借神權壯權威;事情的另一面便是百姓們把自己放在拜神的位置上。這不正是一種封建的精神奴役嗎?人們為什麼還美滋滋地戴著這精神枷鎖?

我們這些老戲真是沒法與莎士比亞相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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