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臉

◎一九六六年 五歲 男 R市M街幼兒園兒童

⊙誰也不會想到整個「文革」壓在了我的身上——把我拉到牆角批鬥——我有逆反心理——一種叫我非常頭疼的性格形成了——我的外號:死臉!——「文革」不缺乏演員——我那根神經依然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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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陷入一種很深的痛苦中無以自拔,就是為了我這張「死臉」——一張沒有笑容、死氣沉沉的臉。我無法改變它,因為它是我的性格。每當我對鏡子看著自己這冰冷僵硬的面孔時,心裡就升起一種刻骨仇恨:我仇視「文革」!

那天,我要對您說說「文革」經歷,您居然笑著說:「你『文革』時不過十歲吧,你有什麼好談的呢!」老實說,那天我對您有點冒火,要是在前幾年,準會和您大吵一場。當然今天也不會吵,只是想把我憋在心裡二三十年的話對您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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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開始時我五歲。但我對「文革」還有印象,而且很清晰很強烈。我還記得一個人被一幫人押著在街上走。他胸前掛著一個大白牌子,上邊寫著什麼不知道,那時我不認字。這人頭上扣著個高帽子。押他的那些人「噹、噹」敲著鑼。他被押到自己的家門口吧,門前放著一張桌子,他被逼著站在桌子上,那幫人不停地揮著拳頭喊口號……當時自己做了些什麼早已忘了。至於那時的心裡……是害怕還是好奇,一點也不記得。但是記得家裡人只准我站在門口看。因為我爺爺是資本家正在挨抄,我是被從幼兒園接出來緊跟著轉移到外公家的。外公在舊社會是高級職員,有股份,被當做「資本家的走狗」,時時都會大禍臨頭,家中充滿緊張的氣氛。但我卻感覺不到。我坐在大門口的台階看許多紅旗在迎風飄揚,非常漂亮,後來才知道那是紅衛兵起來造反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被接回爺爺家。家裡的房子都貼上封條,只留一間給我爸爸媽媽住。爺爺被送到爸爸的一位同學家,這個人很講義氣,把爺爺隱藏起來。爺爺在四十年代開過一家麵粉廠和一家焊條廠,很有些錢,招得鄰居的妒嫉。據說抄家時,鄰居們好像控制不住一擁而入,發瘋一樣亂砍亂砸,頃刻間我家好像中了重磅炸彈。

那時候大人們都注意著他們自己的事。爸爸雖然是教員,因為出身不好終日提心吊膽,誰也不會想到整個「文革」也壓在我的身上。

我家住的那片地方窮人多,有錢而挨抄的人家少,我就成了出名的狗崽子,成了同齡的出身好的孩子們攻擊的對象。走在街上,會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陣石塊;待在家裡,也會忽然響起一陣兇猛的砸門聲,跟著一陣鬨笑。「狗崽子」之類的呼喊整天響在耳邊。他們還在我家的門板和外牆上,用粉筆寫滿「打倒資本家狗崽子×××!」的標語。×××就是我的名字。我那時真覺得自己是整個世界的敵人。我天天躲在家裡,不敢出門。一次父親叫我去買香煙,我坐在那裡不動,直到父親發火才硬著頭皮出去。買了煙回家的路上,被鄰居的孩子們發現,他們把我拉到牆角,批鬥我。兩個人使勁架著我的胳膊,還把我的腦袋往下按,朝我喊著口號,還往我臉上啐唾沫。直到一個過路的大人喊了一嗓子,他們才跑散。我回到家,本來要把一肚子委屈告訴爸爸。一看爸爸因為我遲遲歸來而滿臉責怪的神氣,我便把肚子裡的話憋住了,並暗暗發誓,我再受什麼苦也不會告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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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七歲了,上了學,成了學生,但同時又成為班上唯一的「狗崽子」。

我不願意上學。我最怕上學和下學那一段路。在路上我隨時隨地會受到屈辱。我又成了同學們的攻擊對象,惡作劇的對象,有時乾脆是一種玩物。每到上課時,我總希望老師在我身邊多站一站,因為老師一走遠,威脅便會出現。身邊或身後的同學會拿鉛筆頭狠狠扎我一下。有一次,鄰座一個同學面對老師,神氣像在聽課,桌子下邊卻用手使勁掐我的腿。我只要向老師告他,他就會說我陷害,說我是「階級報復」。那時的政治用語有著強大的威力。我只能忍著,同時我也忍著眼淚。因為我心裡已經有一種反抗的東西。我懂得,眼淚只是輸的表現。

我內心已經灌滿仇恨,恨鄰居的孩子、恨同學、恨他們的家長!我實在剋制不了時,就和他們對打。但吃虧的總是我。老師自然要偏向那些出身好的同學。爸爸只要知道我和他們打架,還要再狠打我一頓。爸爸怕我惹禍。但是我有逆反心理!只要他們欺負我,我就和他們死拼,常常打得鼻青臉腫,回到家誰問也不說。當時學生們合唱一支很出名的歌《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您一定知道……我暗中把歌詞改了,唱成「文化大革命就不好!」這在當時是有死罪的,幸虧大家唱的聲音很大,沒人發現。您想我多麼恨「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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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避社會,逃避一切人,尤其是我的同齡人。我感覺,大人對我沒有太多的敵意,但同齡人都與我為敵。我活得非常緊張。只有夜間自己躺在床上,才感到安全。夜晚的空間屬於我。我常常幻想著自己神通廣大,把那些欺侮我的人統統打倒在地,他們全部跪著向我求饒。但到了白天一走進社會,那種很強很強的恐懼感就來了。我是那樣的孤單,冰冷,無助。只有一個同班學生,他是工人出身,他媽媽對他說:「你就跟×××(我的名字)玩吧,他人聰明,唸書又好,將來準有出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人說我這樣的話。一段時間裡,我一想到這話就渾身感到溫暖。我真想去向這同學的媽媽說點什麼,但我又怕見到她,我早已經不習慣向別人表達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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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級的下半學期,我因為學習成績好,全班考第一,老師暗示我爭取加入紅小兵。我著實地高興了一陣子,那感覺真像要飛上天了。可是突然出了一件事。在學校的操場上出現了一條反動標語,寫著「打倒毛主席」,是用白粉筆寫在操場的紅磚牆上的。這是個了不得的事件!公安局來人鑒定,認定寫反標的人肯定在我們學生中間。一下子,我感到全班的同學對我的神情全變了,全不理我了,只用眼角看我,背後總在嘀咕我。上課時我舉手提問,老師也不理我。我似乎就是理所當然的寫反標的壞人,因為我是反動階級的狗崽子。

可是最後調查出寫反標的是五年級一個男生。他出身是苦大仇深的三代紅家庭。他寫了反標,然後自己再去報告。他說這樣做是想當「英雄」。事情過去了,但我牢牢記住那些眼神,那些微妙的舉動,那些背後嘀嘀咕咕的聲音。

我漸漸變得非常敏感,脆弱,多疑。只要同學們說什麼,我就認為是針對我,立即做出強烈的反應來。

我哪裡知道一種後來叫我非常頭疼的性格漸漸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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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入中學後,離開了原來的環境,已經沒人知道狗崽子的背景了。照理說,我的心理問題應該消除了,不,恰恰相反!這時,我的性格問題才完完全全暴露了出來。原來我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不合群。不喜歡與人接近,防備心理特別重。同年級一個同學有個小毛病,喜歡動手動腳地與人打逗,他每次從我身邊走過時,我都下意識地抬起胳膊擋一擋。同學們笑我,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膽小和敏感,對,我就是這樣過敏,總疑惑別人害我。特別是當我與別人說話時只要對方一走神,我就認為他故意不理我,歧視我,或者有意侮辱我。我會突然暴怒。這樣,我與同學們的關係變得非常緊張,漸漸發展成真正的對立。我感到,他們在聯合起來,故意拿我找樂,和我作對。儘管我和他們的矛盾已經不存在政治因素了,但這種矛盾常常會觸動我舊日那些傷疼。最後,我和他們的關係發展到幾乎一說話就吵嘴,一吵嘴就動手。同學們暗地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死臉」。他們背著我叫這個外號,怕我聽到。可是當我聽到了這個純屬侮辱性的外號時卻沒有發怒,而是陷入很深的痛苦。我面對鏡子看自己的臉,差點把鏡子砸了。難道我天生就是這樣一張毫無生氣、從無笑容的臉嗎?

我試圖改變自己。但是改變性格比什麼都難。尤其令我頭疼的事,是我不知道怎麼去和同齡人交往。我好像與生俱來地害怕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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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學學習計算機專業,畢業後到一家公司負責項目開發工作。一次,一位中學同學來我公司辦事,他驚奇地對我說:「沒想到你這麼健談,記得你當初整天一言不發。」

我大約是二十七歲以後,那種敏感多疑的性格心理才漸漸退去。原因很多,比如年齡大了,社會接觸多了,在單位受信任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政治環境變了,今天的社會已經沒有政治歧視。人們不會感受到政治歧視的絕情與可怕。

政治歧視是封建專制主義的產物。記得我看過一本雜誌,上邊說「古時候人民是跪著喊萬歲,『文革』時人民是站著喊萬歲」,這話說得既形象又深刻!五四時代反封建,提倡新文化;但「文革」把封建腐朽的文化又折騰出來了。什麼忠君呵、文字獄呵、愚民政策呵、個人迷信呵、血統論呵——不都是封建社會那套嗎?但封建這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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