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蒼地茫 畫事瑣記

【一】

我生之初,碰上日軍侵華。全家逃難,避居大遊山中,轉眼八年。

頭幾年,我常生病。沒醫沒藥,不知何病。並無大痛苦,只是沒力氣,有時一連幾天十幾天下不來床。床頭羅列著姊姊們採來的毛栗子覆盆子一類山果,母親和祖母做的蜜餞楂糕一類小吃,還頗享受。特別是還有一塊畫板,和紙墨筆硯水,父親放的。紙是那種棋盤一般大小的灰黃色草紙。戰時山中,除了過年的紅紙和描紅的竹紙,平時只買得到這種紙。農家包東西,做冥錢,上茅房,卷火媒子,都是它。厚薄不勻,粗糙吸水,易留飛白,宜書宜畫。且價格便宜,不怕浪費。我一天要畫掉很多。

把畫板放在腿上,憑記憶,加想像,糊塗亂抹。不在乎像不像,主要是追求那種糊塗亂抹的快感。把濃濃淡淡的墨痕,想像成山、水、雲、樹——一張復一張,有滋有味。陽光透過木欞的小窗和棉紗的蚊帳,照在我的床頭,模糊的樹影,在畫上搖曳。冉冉轉移,由明轉暗,一天就過去了。晚上父親回來,一張一張地看。總是說我廢筆太多,要我用最少的筆墨畫出最多的東西。他說這個東西不必是實物,比方說這張柿子,你畫成方的了,可以。但是沒畫出它的山野的氣息、秋天的氣息,這就沒意思了。

氣息、意思這些詞,我似懂非懂。但我相信,有這些東西。我感覺到古詩詞中有些句子,就氣息很濃。「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讀著就像看見了一樣,就想畫。但是畫了一遍又一遍,結果出來的東西,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以前畫畫,結果不重要,過程本身就是目的。現在過程變成了手段,怎麼也達不到目的,不免沮喪。父親說,詩詞中許多東西,小孩子不會懂,所以也畫不出來。古時候有個大畫家,別人出了個題目,叫「手揮五弦,目送歸鴻」,要他畫。他回答說,「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這個「目送歸鴻」的問題,不光是個技術問題,還有個人生閱歷在裡面,所以難。大畫家都難,小孩子哪能?畫沒有感覺到的東西,就是做作,要不得。

我有感覺,更沒做作,感到冤枉。幼小幸福,不等於無憂無愁。我怕黑夜,怕大陰天,怕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那時如在外面,就特別地想家,有一種害怕失去家的恐懼。如在家裡,就要關緊門窗,害怕有什麼危險可怕的東西要鑽進來。因此古詩詞中那些人生如夢、世事無常、離愁別恨一類的東西,讀之感同身受。「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愁什麼,人家沒說,我填上了自己的。這種神經質心理,可能同我身體單薄有關。後來病好了,逐漸強壯,神經也變粗變硬,就沒有那麼多感覺了。聽說某處鬧鬼,照樣去捉黃鱔,深夜裡提著風燈,在水田裡趟來趟去。

還是喜歡畫畫,但已無紙。戰時的自然經濟,常調劑失靈。草紙難買了,每天只給一張練字,不許再浪費。門前有一塊打穀場,地方上叫稻場,「新磨場地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的那種。收穫季節一過,我就用小刀和銅筆帽,在上面畫起來。筆帽畫穿了,刀尖畫圓了,破碗碎石一樣好用。滿稻場縱橫交錯,都是我留下的線條。線條宜畫人物,不宜畫風景;宜敘事,不宜抒情。工具材料的更換,也同身心健康的變化一樣,可以改變繪畫的形式、內容和性質。先是根據《西遊記》、童話故事裡的插圖,畫神仙妖怪。後來自己編故事,畫想像出來的怪物,依然樂在其中。

因為場地大,畫也越畫越大。後來嫌自家的場地小了,就到山下村上去畫。村上有幾塊共用的稻場,大的有籃球場那麼大。我把鐮刀尖按在地上,倒退著往後小跑,留下一條一條的刻痕,組成畫面。往往一個怪物,頭在這邊,腳在那邊,我只能在想像裡看到它的全貌。村上的人過來過去,有的說,畫的什麼呀你?有的說,累不累呀你?

這些大畫,最多存在三天,三天後就模糊了。要是下一場雨,立馬全都沒了。但是我不在乎,我快樂過了。依然是過程大於目的,過程本身就是目的。後來到父親辦的村學裡上學,每天放學以後,都要畫上一陣子才回家。父親說,你那不是畫畫,是玩兒。我提醒他他自己說過,畫畫是玩兒的東西。父親說那不等於說,一切玩兒的東西都是畫畫。我也糊塗了,不知道畫是個什麼東西。不管它是個什麼東西,我喜歡,我就去弄,如此而已。

【二】

戰後回到老家,不好好上學,打架、逃學,滿街塗鴉,還留級,丟死人了。解放那年,才上到初中二年級,但是得了個全校美術比賽的第一名。學校裡配合土地改革運動,搞了個「白毛女」劇團,到各地巡迴演出。沒人畫佈景,就叫我畫。幕布很大,但不比小的稻場更大。我把它鋪在地上,覺得很容易對付。排筆代替鐮刀,色塊代替線條,照樣倒退著畫。乾了掛起來一看,楊白勞躲債大雪紛飛,王大春還鄉紅霞滿天,倒也像是那麼回事。老師誇同學讚,略減了當留級生的恥辱。

然後跟著劇團到處跑,上下火輪船、雙桅船、卡車。畫海報,寫標語,打雜。好處是不必上課、做習題、考試;壞處是也沒意思。後來就獨自離開家鄉,專門學畫去了。這件事的發生,不完全是自己的決定。父親一直反對我專門學畫,他常說,寫詩作畫,吹笛子拉琴這些,根本上都是業餘的東西,靠它吃飯就沒意思了。他要我好好讀書,說將來學問事業有成,畫著玩玩,反而能出東西。我不聽,他說我是野狗耕地,不是正路牲口。

我不明白,正路牲口有什麼好,野狗有什麼不好,依然故我。他無可奈何。後來是政治形勢的發展,使他覺得我應該盡快離家。我得以到丹陽和蘇州,學了五年畫。那是一九五○年秋天的事。我們國家的一切,包括文學藝術,都在走向統一。畫也是:獨尊寫實。從素描學到油畫,都要求客觀地描述對象,有一套嚴格的操作程序。蘇聯的教學法,成了經典。水墨畫雖然被邊緣化了,也按照徐悲鴻的路子,納入了這同一個模式。

最後兩年,我在蘇州,解剖學課的掛圖是生物系借來的,透視學課的講義就像投影幾何。有一次考透視,試卷是一張街景,教改錯。我不及格。老師說,許多錯誤我都沒改。比如街上有人挎著個籃子,籃子的口面沒有消失在視點上,錯了,但我沒改。我說籃子不是一碗水,可以傾斜著拿。籃子口也未必渾圓,可以七歪八扭,憑什麼說它錯了?老師說不可以用個別的特殊現象,來否定共同的普遍規律。教我要學學理論,不可以純技術觀點。

繫上有一門理論課,叫《藝術概論》,教材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授課老師是蘇州市委宣傳部長,看在我們的系主任蔣仁先生的面子上,每週來給我們講兩節課。蔣仁先生是著名的油畫家,從法國回來的。他常說他走過許多彎路:印象派達達派立體主義都試過,都是頹廢沒落的東西,還是現實主義最有活力。他說我們這一代人,一起步就有一個正確的方向,他很羨慕。那時師生同學之間,關係都非常好。先進帶落後,共同進步(見《唐素琴》)。在大家的關心幫助下,我終於也——用大家的說法——跟上了時代。無論靜物風景肖像人體,都全力追求逼真。那時還沒有彩色照相,畫得栩栩如生,也有一種樂趣。

想不到的是,隨著這種合法的樂趣逐漸取代了原先那種糊塗亂抹的非法的樂趣,我居然成了班上的尖子。蔣先生上油畫課,還常常拿我的作品作範本,講塊面分析,講質量感和空氣感,講環境色和固有色……大家都為我高興,因為後進變先進,不光是個人的,也是集體的成功。更加想不到的是,這種嚴格的技術訓練,也改變了我的感覺方式和思維方式,並且不可逆轉。從此觀察力日增,想像力日減,許多往日頻頻來訪的激情和靈感,再也沒出現。從此我除了這種單向度的、現實主義的畫,再也畫不出別樣的畫來。

從那以後,我一直在尋找失落的自我。一直沒有找到,有一種漂泊之感。很多年後,回想起來,我才發現,接受那種技術訓練,進入那個話語系統,等於是通過了一次靈魂的改鑄。事實上,早在公安部門強迫我脫胎換骨之前,我已經在學校裡被柔性地和無痛地脫胎換骨過一次了。只不過這一次是成功的,後來那次失敗了。

我不知道,這次成功是好,還是不好。

八年後,在敦煌,看到智利壁畫家萬徒勒里(他畫過許多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全貌的大壁畫)帶來的幻燈片,我想起那個在稻場上倒著小跑的孩子,覺得他那麼一路跑下去,出來的東西必會更好。四十年後,在美國,看到畢加索、馬蒂斯、梵谷、康定斯基等人的原作,特別是米羅、盧梭、和克勒的充滿童心的原作,我又想起那個在稻場上倒著小跑的孩子,覺得他那麼一路跑下去,也會跑這麼遠。可惜那個孩子已經死了,變成了我——一個以栩栩如生為務的俗物。

這麼說,並不是抱怨命運。哀悼一個沒有出生的嬰兒是毫無意義的事情。更何況,縱然那嬰兒出生,也早已經死在大荒原中的夾邊溝右派農場裡了。沒有人能夠知道,幾年間在那裡死亡殆盡的數千名右派分子之中,有沒有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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