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蒼地茫 王元化先生

【一】

八十年代初,我甫出深淵,很少朋友。特別是與名流大家,更距離遙遠。帶著底層的傲慢,孤狼一般遊蕩。

《論美》出版以後,《讀書》雜誌的董秀玉大姊建議我寄一本給王元化先生。給了我一個上海他家裡的地址。說,「王元化先生,很好的。」

回信長達六頁,批評極其中肯。指出了許多具體錯誤,某個概念不明確,某個提法不周延,甚至錯字別字,「應屬手民誤植」。沒有應酬性的讚美,但很鼓勵我的探索。還問及身世,有一種對命運的關切。我很感動,也很敬佩,從此開始通信。

那時言路乍開,容易出轟動效應。人們習慣於用假套話交往,已經太久。說一句簡單的真話,就成了深刻思想。擺一個平凡的事實,就成了重大發現。並且這是犯上,好像也算得上勇敢。又碰上美學熱,書賣得可以。先生提醒我,忽冷忽熱,是不成熟的社會的特徵,當不得思想價值的量度。讀之深自警省。

在西單牆和民間報刊被取締以後,官方媒體上依然熱鬧。兩個凡是和真理標準的爭論、生產目的和黨史禁區的爭論,還有其他一些爭論,都是本來不成問題的問題。那麼多社科院、中宣部、中央黨校、《人民日報》、《紅旗》雜誌和首都高校的大人物出來表態,我覺得像黨內鬥爭。先生提醒我,別小看了黨內鬥爭。有時候,我們都只能寄希望於黨內鬥爭,讀之深受啟發。

先生治古代文論,學貫中西。其文其書,土厚水深。作為那個方面的權威專家,他同時也有一份公民的責任感。關心國事,致力反「左」。筆下有雷聲,發聾振聵。(自毛「反右」以來,「左」「右」截然兩分,概念顛倒模糊。但其引申義已被普遍接受,吾從眾。)是周揚那個導致全國「清污」運動的報告的三個起草人之一。後又親自撰文,「為五四精神一辯」,凌厲磅礴。

以為人如其文,也凌厲磅礴。後來接觸多了,才知他性格寬和,為人厚道。他曾被打成「胡風分子」二十多年,吃盡苦頭。有一次偶然談起舒蕪(因「揭發」「胡風集團」而被眾人辱罵)。先生說,人言可畏,舒蕪其實是被人利用。個中委屈詳情,非當事人不能盡知。輿論對他的懲罰,超過了他所應得,實際上很不公平。

馮友蘭先生逝世,我收到宗璞女士一信,說她父親生前囑咐,墓碑要我書寫。我生也晚,無緣見一代宗師。唯讀其書,高山仰止。聽說他文革中支持毛、江,文革後成眾矢之的。不明就裡,打電話問元化先生。先生說亂世做人很難,馮友蘭更不容易。設身處地,其情可恕。許多人(說了幾個名字)都是那樣,現在仍被尊敬。一邊廂積毀銷骨眾口鑠金,一邊廂開口大師閉口文豪,也很不公平。

公眾輿論,往往人云亦云。個人身在其中,須得特別警醒。我恭敬書寫了墓碑,和墓碑反面的「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十字,從此成了宗璞大姊和她的先生蔡仲德教授共同的朋友。時至今日,二位每有新著,必惠贈。文章觀海波瀾闊,學問遊山泉脈多,受益匪淺。

且喜燕南園裡,三松依舊龍蟠。

先生對我的教益,諸如此類還多。不止學問,也包括做人,我為人(據朋友們說)心胸狹仄脾氣暴躁,言行乖戾不近人情。在先生的幫助下,起碼許多事情,處理得比較得體。

先生是國務院學術委員,頂尖名流。也做過宣傳部長,周旋官場。沒有沾染上那兩個圈子裡的腐朽習氣,已屬難能可貴。如此對待後進,更令人肅然起敬。

他不光是對我如此,對別的青年也是一樣。每看到可取的文章,必欣欣然逢人便說。即使作者是邊遠省份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也總要找到下落,去信鼓勵幫助。陝西師範大學青年教師尤西林,甚至得到一幀他的親筆書法:「健筆凌雲」。

四個字元氣淋漓,

此四字,後生小子尤西林當之無愧。

除了王元化先生,有誰肯說?

【二】

第一次見到先生,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

那年我在成都,去了一趟北京。為北師大的文藝美學博士研究生羅剛、劉曉波的畢業論文進行答辯。先生是答辯委員會主任。成員除我和他們的導師童慶炳、張紫晨外,還有北大的謝冕、人大的蔣培坤等。一般來說,委員會五六個人夠了,通過論文和授予學位以後,即自動解散。羅剛的答辯就是這樣。

但劉曉波離經叛道,不受控制,有國家教委想治他一下,安排了幾個他們認為是忠於黨和馬列的學者進入答辯委員會,使委員會的人數增加了一倍。消息傳出去,來旁聽的很多,有好幾百人。以致不得不把答辯的地點,由會議室搬到了小禮堂。先生的學問人格,受到「左」、「右」兩派共同的尊敬,經由他的整合,委員會事先取得了共識。會上氣氛和諧,劉曉波順利過關。

在會上我讀完評語,多說了幾句話。我說現在不是五四時期,但仍然有一個救亡的問題。那時是救國家,針對外國侵略。現在是救自己,針對國家壓迫。所以現在的文化運動,需要更多的劉曉波。這種能獨立思考而且勇於犯上破禁的人才,越多越好。兩年後形勢逆轉,劉曉破出事,有人在《文論報》(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五日)上揭發我說了這幾句話,記性可真是好。

那天散會以後,王元化先生約我晚上到他房間裡談談。他說啟蒙問題,不能光講勇氣。關鍵是啟什麼蒙,用什麼來啟。五四成分複雜,也未可一言蔽之。事實上早在一九一九年之前,中西文化論戰、新舊文學論戰、問題與主義論戰、國故論戰、科玄論戰等等,都已經有了萌芽。也不光是民主主義和民族主義,那時國家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等等,也有其國際國內背景。他舉了幾個例子,說明政治文化之脈絡交錯,都很典型。他說我們回顧以往,可以從工具理性的角度來認同科學與民主,但現在更需要強調的,是自由與人權。

我說,是。

他說比方說多數和少數的關係,國家主權和個人的人格獨立之間的關係等等。這些關係不講清楚,其他的問題都很難講清楚。現在有些人一講民主,就說民主是目的,不知道民主只是實現個人自由的手段;有些人一講自由,就熱衷於反邏輯和非理性,不知道自由只能與規範共生,就是因為這裡面的關係,沒搞清楚。

我說,是。

我說,現代自由主義不同於古典自由主義之處,在於它以個體為本位,而後者以群體為本位。但是承認特殊性和偶然性的價值,承認個體要求的合理性,哪怕是存在主義意義上的合理性,同時也就必須承認,個體利益之間的衝突是不可避免的,它需要某種制約和平衡。需要某種普遍性,哪怕是形而上的普遍性。反邏輯和非理性的思潮,恰恰是以不承認普遍性為前提的。消解了普遍性,也就消解了文明的內在結構,並且把自由問題,由外向的條件開拓,變成了內向的意義追尋。由向強權挑戰的政治,變成了向虛無挑戰的哲學,這是個新問題。

先生說,是個麻煩。但是尋找普遍性,或者說重建普遍性,弄不好就是本質主義,回歸古典,甚至回歸宗教文明,更要小心。

我說,是。

【三】

答辯完畢,我們在北京滯留了幾天,各自看望朋友。先生在回上海以前,約我和小雨,還有《人民日報》的王若水夫婦,到西單的豆花飯莊吃飯。說這次來,見了幾個老朋友,誰誰誰,都建議他辦一個刊物。說誰和誰那裡,還有一點兒錢,加起來也夠了。建議我們一起來做,辦一個以知識分子為對象,以理論研究為主軸的學術性刊物。不媚時阿世,不屈從權力。但適度保持與政治的距離,適度保持低調,以期起一種長遠的作用。

那時隨著商業大潮的興起,人文精神正在急劇衰落。知識分子們也相應地愈來愈重學問輕思想,重科技輕人文,有如乾嘉盛時。正需要一種人文努力,來賦予學問以思想,賦予思想以學問,以免二者偕同淪入市場,成為商業的附庸和政治的裝飾。先生的想法,正符合時代的需要。雖然很難實現,我們都願意試試。

刊物叫個什麼,頗費思量。「問路人」、「拓荒者」太文學化;「思想家」、「門」端著架子;「文化中國」過於專業;「啟蒙」有古典味。那時我主編的《大時代》叢書出不了,問就叫「大時代」如何,先生說,空泛了些。先生傾向於叫《時與潮》。不久又來信,問改為《新啟蒙》如何。

這就是後來鬧得沸沸揚揚的所謂「新啟矇事件」的原來。

不久,「反自由化」開始,期刊登記困難。先生在上海,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行。最後只得以叢書的形式登記,叫《新啟蒙》論叢,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和發行。這中間的曲折艱辛,一言難盡,都是先生一個人承擔了,我在成都,若水在北京,一點兒忙都沒幫上。

先生獨力準備就緒,並試編了創刊號《時代與選擇》以後,於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在上海師範大學召開了一次為期三天的編委會,叫「新啟蒙筆會」。參加者有邵燕祥、金觀濤、于光遠、於浩成、李洪林、戈揚、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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