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蒼地茫 鐵窗百日

【一、動物兇猛】

據說大難將至,必有先兆。但沒有任何預感,我突然被抓進了監獄。

那是一九八九年,我和小雨剛從四川師範大學調到南京大學。

學校給的房子,在校園後門外一棟新蓋的樓房裡。整個暑假,我們一直在打製傢俱收拾房子。那天(九月九日)剛收拾完,中午再到學校食堂湊合一頓,晚上就要在家裡吃了。小雨已經到寧海路自由市場,買來了一籃子新鮮蔬菜。

從家屬院到學校後門的路,要經過鼓樓公園。在那裡被一群便衣迅速圍住。快得來不及反應。我被抬起來塞進一輛吉普,手裡還拿著碗筷和暖瓶。

小雨擋住車子,大喊大叫。

一個便衣打開車窗,吼她讓開。我趁機大叫,快去找校長!

有人拉開她,吉普朝前衝去。

她追過來,趁窗還沒關上,我又大叫,快去找校長!

副校長董健家同我們隔壁,時值中午,他正在家,她立即就可以找到。但吉普戛然而止。兩個便衣跳下車,跑回去,把她也帶了上來。

前面有兩輛三輪摩托開路。後面又跟上來兩輛。這些車,停在鼓樓二條巷頭尾已經幾天。我們每次見了,都沒往心裡去。

想到在電視上的《動物世界》節目裡,那些被大型食肉獸叼住了,或者被蟻群壓住了的小動物蹬腳扭腰都無效、終於放棄掙扎、聽任處置的形象。

此時此地,我感到變成了它們。

【二、熟悉城市裡的陌生世界】

南京我熟悉。但車子七裡拐彎一陣,竟不知身在何處。

不久,停在一個機關大院裡。小雨被帶進一個房間,我被帶進另一個房間。

房間中間一張長方形大桌,幾十把折疊椅,有的靠桌有的靠牆。牆上除毛澤東像外,掛滿錦旗和獎狀:「愛民如子」、「愛民模範」、「英勇機智」、「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新舊程度不等,從煙熏八爛到金光閃閃,現出長的歷史。

於是我知道了,綁架我的一群,不是綁匪,而是公安。

門外面坐著個武警,沒精打採的。屋裡沒人。我把暖瓶碗筷放在桌上,在一張折疊椅上坐下來,摸了一下各個口袋。褲袋裡有幾塊錢,十幾張南大的飯票,還有一封朋友楊乃橋邀我們到他家小住的信。剛來得及把姓名地址撕下扯碎,和信揉成一團,就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穿便衣的,我曾在哪裡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他遞給我一張鉛印的小條子,要我簽字。我把紙團塞進口袋,掏了一陣,說,我沒帶筆。他說,這不是筆麼。

條子叫「收容審查證」。「理由」欄裡,寫著「反革命宣傳煽動」幾個字。下面蓋著公安局的紅章子。我簽了字。公安局、黨或者政府,綁架、收審或者逮捕,這些不同的名詞所指謂的,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東西,也無須向誰證明。理由證書云云,有沒有都一個樣,不簽何如?

他們拿走條子,順手也帶走了暖瓶碗筷。進來兩個武警,把我帶向另一輛吉普。

我的家屬呢?我問。

上車!一個武警回答。

我的家屬呢?我大聲問。

他倆把我架起來,塞進後座,坐在我的兩邊,一言不發。

等了一會兒,那似曾相識的便衣也來了,坐在前座。上車前戴著墨鏡。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這人在南大校園裡見過,不止一次,就戴著這副墨鏡。

車子左拐右拐,穿過大街小巷。我咳出一口痰來,掏出碎紙團,吐在其中。一個武警把車窗搖下一些,讓我丟了出去。

不久,來到另一個機關大院。空寂無人,四圍一式三層的灰色樓房,擋住了視線。他們領我穿過一條有兩道由武警開關的鐵門的走廊,來到一個門廳。門的一邊,有一個曲尺形水泥櫃檯,櫃檯裡面有一個門,也漆成水泥一樣的灰色。此外什麼都沒,除了牆壁就是地面,除了灰色還是灰色。

這種景觀,我還不曾見過。

【三、別有洞天】

櫃檯裡邊的門裡,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武警,把我領進櫃檯,搜身。鞋子也脫下來看了。拿去錢、飯票、皮帶、鞋帶,登了記,讓我簽了字,然後朝戴墨鏡的點點頭,後者也朝他點點頭,同兩個武警一起走了。沒人有表情,沒人說話,像演啞劇。

我被戴上手銬,跟著那一文一武,穿過一些幽暗的走廊和空寂的院子。所有的走廊和院子都相同。牆上一排排掛著鐵鎖的狹門也相同。很多的院子,很多的門,但是沒有人。百靜中,腳步聲特別清晰。

來到一個同樣的院子,打開一個同樣的門,他們讓我進去。

我走進門,吃了一驚。幽暗中,十幾個剃著光頭,光著上身,只穿著褲衩的人挨著兩邊的牆,坐成兩排,一齊目光閃閃地望著我,閃爍裡有一種惡意的欣喜。

背後一聲巨響,門關上了,一陣鉸鏈和鐵鎖的嘩啷。

光頭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一齊逼視著我,沒有聲音。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哪兒來的?」其中一個低聲吼道。我沒開口。他從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拾起一隻骯髒的塑料拖鞋,朝我高高舉起。接著好幾個人都舉起了拖鞋。「快說,哪兒來的?」我望著他們,百靜中可以聽到,拖鞋上的水漿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外面響起腳步聲,當它在門口停下時,光頭們全都丟下拖鞋回到大鋪上坐定,就像我一進門時那樣,快得沒法想像。

嘎嘎幾聲,門上打開一個長方形小孔,閃著兩隻眼睛,射進來一條嗓門,新來的是誰?——叫什麼名字?——哪個單位的?——什麼身份?我一一回答了,又問什麼事兒,我說不知道。不知道?嗓門提高了。我說不知道。條子上怎麼寫的?我說反革命宣傳煽動。小孔關上,腳步遠去,光頭們又迅速圍了上來。

你叫高二台?一個說。我叫高三台,另一個說。我叫高四台……一陣哈哈哈哈。一個黃胖臉說,瞧你這樣子,像個教授麼?一個大個兒說,寫個字來看看。環顧左右,叫拿紙筆,說,寫!

我決定服從,問寫個什麼字,他一下子噎住了。有人說寫這個字,有人說寫那個字,七嘴八舌。有人說寫個南字,另一個說幹嘛寫南字?別寫南字,寫個飛字。同時有幾個人說,寫個飛字,寫個飛字。

我蹲下來,趴在大鋪沿上,用圓珠筆,寫了個飛字。

大個兒拿起來,橫看豎看,說,難看死了。黃胖說,原來教授的字,這麼難看。有人拿起筆來,說,看我的,寫了個飛字。另一個人說,你這是什麼飛字,看我的,又寫了個飛字。第三個寫飛字的人眉清目秀,右臂上刺著一條青龍。左臂上刺著「天寶橋」三個字,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這時人都上了大鋪,爭著比字。那場景,使我想起小時候,孩子們趴在地上鬥蟋蟀。我被遺忘在濕漉漉一地拖鞋的水泥地上,打量了一下四周。

房間高約四公尺,寬三公尺多,長五至六公尺。窗小而高,門狹仄。進門是水泥地面,狹長的一條。茅坑水龍頭和放置碗筷面盆牙刷牙膏的水泥檯子都在這上面。茅坑是蹲式,沒任何遮攔。其餘是木板大鋪,高的三十公分。鋪板油光錚亮,幾乎照得見人,有老家的味兒。兩邊靠牆的被褥包裹,也都清潔整齊。牆上除了一張「監規」,別無他物。靠近大鋪的牆面,蹭上了一層人體的油污,滑溜溜的,閃著晦暗的光。

比字的人一一散去,各回到自己的舖位上坐著。兩邊的人數並不相等,一邊九個,很擠。另一邊五個,鋪蓋很寬,還有多餘的鋪面空著。沒人理我。我脫下鞋子,也上了鋪。在靠裡面牆根的空鋪板上坐下。眾人一直在靜靜地看著我,這時齊刷刷都朝五個人中的一個望去。那人在我進來以後一直坐著沒動。小頭寬肩,脖子比頭還粗,表情平和。

他的一邊,是個留著頭髮的方臉,(後來知道他是獄方任命的這個號子的號長,叫劉慶。即將出獄,所以得留頭髮)。另一邊是個矮子,額上有疤,胸口一毳毛,胳膊上一邊一個刺青蝴蝶,海盜臉譜,可惜太矮。方臉那邊是「天寶橋」,矮子這邊是大個兒。我就坐在大個兒旁邊。他一直盯著小頭,直到小頭慢慢轉過臉來,朝他微微點了一下頭,才放鬆坐下。

我懂了,這表示允許大個兒,讓我坐旁邊——那個人是頭兒。

這樣,我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員。

只是沒鋪蓋。

好在夏天還沒過完,可以和衣而臥。

【四、大牆下的第一夜】

一個小時以前還在家中,和小雨商量晚飯怎麼做。突然這樣了,簡直沒法子相信。不知道瘦弱單純一味生活在童話世界的小雨,怎能夠獨自面對這不可思議的變故?

毫無疑問,這是監獄。對面水泥牆上,斑斑駁駁的污跡水痕如同虎狼鬼怪和變了形的人類肢體。我聽到了咆哮、慘叫和沉重的喘息。好像在我的四周,又好像在我的內心。若遠,若近。若有,若無。

坐了不知多久,突然監門開了。有人遞進兩個桶,旋即門又關上,砰地一聲巨響。有人傳過來一份飯菜,我胡亂吃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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