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蒼地茫 雨舍紀事

【一】

我是一株無根的轉蓬,勾留在大西北,將近三十年。那些連綿不斷的雪山,日夜浩蕩的河聲,遼闊戈壁上若有若無的羊腸小道;那些在一往無垠的朔風中不息地搖弋的高高白楊,和薄暮時分荒寒山村裡凝聚著畜糞氣息的炊煙……於我都有了一份鄉情。當轉蓬又開始滾動,不禁頻頻回首,有點兒像離鄉背井。

內地有幾個學校要我,想先去看看再說。擬取道成都,經津、京、寧、滬,南下汕頭。汕頭大學副校長李時岳先生一連給我寫了三封信,邀我到那裡主持一個美學研究室。聽說那邊的政治氣氛寬鬆得多,我很動心。夢想著有一個臨海的陽台,幾扇臨海的窗。夜深人靜時分,聽水和石的交響。

上路第一站,是四川成都。成都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城市。殘留著許多古城的韻味,語音兼有北方的厚重和南方的清圓。街頭巷尾茶館很多,家家滿座,一股子休閒的氣氛。似乎生活的節奏,比其他城市緩慢。同人們交談,常感到地靈人傑。有時你會發現,一個期期艾艾的小青年,理論素質之好,超過不少京畿沿海的文化明星。有時你會發現,一個吊兒郎當的傢伙從口袋裡掏出來的一張皺巴巴的紙上,寫著一首好詩,擲地有金石之聲……。

可以棲身之處,有兩個:四川大學和四川師範大學。前者和蘭大一樣,在市中心。「全國重點」,經費足資料多,交通生活都方便。但出門人擠人,日夜市聲喧,我怕。後者是省屬學校。只能在本省招生。房舍陳舊,設備簡陋。但位在城外山上,長郊綠無涯,有一種古典的寧靜,我喜歡。

川師中文系主任蘇恆先生、校長王鈞能先生和校黨委書記袁正才先生都建議我留下。他們說,現在戶口制度是硬的,要是本單位卡住糧食工資人事檔案,誰都難辦。你既然喜歡這裡,就讓我們先試試。辦不成,再去汕頭不遲。辦成了想走,我們不卡你,算是幫你搭了個橋。言辭懇切,也在理,我感謝地接受了。

學校在請示省委以後,派了兩個老師,萬光治老師和鄧元宣老師,持外調證明到蘭大看我的檔案,趁機把它偷了過來。這種事,連我都覺得匪夷所思,一貫保守的蘭大黨委,反應之強烈,可想而知。但是隔著省,川師大不響應,他們也沒法,只能通過甘肅省委同四川省委交涉。結果是,蘭大答應放我。為防節外生枝,學校派周治虎老師代替我回去辦手續和接孩子。不久周老師就把高林帶來了。稍後書籍和行李也都運抵。

此事如此順利,得力於四川省委的支持。但因此我的逃避政治之行,又被塗上了一層政治色彩。剛安頓下來,省委書記馮元蔚和副省長韓邦彥兩個,前呼後擁,到師大來看我。說,歡迎到四川來。說,有什麼解決不了,找我們就是了。據說自師大建校以來,他們誰都沒有來過。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情,說明他們不過是演戲(正如甘肅演堅持原則,他們是演改革開放,後台不同之故),把我當作道具,我還真的以為,可以有一張安靜的書桌了呢。

【二】

學校在剛落成的家屬樓裡,給了個四室一廳的單元。與鄰樓很近,窗子對窗子。看電視炒菜,聲味與共。在蘇恆先生的幫助下,我用它換了一套山坡最高處年久失修、三室一廳的老屋。蟲蝕木,如石鼓文,雨漏牆,若抽象畫。但有六個大窗,窗外便是山野。朝暾夕照,霽色晴光,氣象萬千。

我得之,很慶幸。但校園裡議論紛紛,說我怪。有人寫了篇《教授學雷鋒》,說我是「哪裡困難哪裡去,哪裡艱苦哪安家」。偶然見報,哭笑不得。蘇老師說,可以理解。這就是大一統文化。你越是和人家不同,人家就越是盯著你。和大家一樣,就沒人管了。

搬家後一直很忙。除了教書,有寫不完的東西要寫。高林在師大附中插班,進度比甘肅快,日夜趕功課。屋裡一直很亂,風過處,一地的書籍紙張翻飛。直到和小雨結婚,她從首都博物館調來我校藝術系教書,一同粉刷了牆壁,油漆了地板門窗,購置了必要的傢俱。書上架,簾上窗,才像個家了。

妻名小雨,成都又多雨,家因名雨舍。雨舍地界,不限四壁。當窗的老樹,原始的山野,帶著草木氣息的風,沒有電燈的夜景和不摻雜著噪音的雨聲,還有出沒於有無之間的地平線……都是我們極為寶貴的財富。

除了初到敦煌的三年以外,這是我一生中最安定也較順利的時期。上面給了我一個叫做「有突出貢獻的國家級專家」的頭銜。沒有學術成果的評估,也沒有論文被引用次數的統計。國家科委批准,省長在會上宣佈,我就成了「國家級專家」。就像五七年分配我扮演壞人,享受壞人的待遇,這次是分配我扮演好人,享受好人的待遇:漲兩級工資,「以資獎勵」,外加當「政協委員」。

可惜我沒有能力,演好這個角色。聽說在政協會上,有人(川大教務長唐正序)因我從來不去開會,罵我「不識抬舉」,預言我「沒好下場」。罵對了,也預言對了。漸漸地,麻煩來了:巴蜀書社出《高爾泰文選》,三次上機三次被撤下。哈佛邀我講學,不準出國。南開錄取了高林,被教委取消。遼寧出「中國當代美學思想研究叢書」,其中《高爾泰美學思想研究》一書幾乎出不來(著者丁楓先生和出版社王大路先生據理力爭,後來還是出了)……這一切,包括八九、九○年捉、放一場,都莫名其妙。

經歷過太多的大張旗鼓,覺得這種鬼鬼祟祟的做法很奇怪:權力無限的他們,怎麼還用得著鬼祟?想了想,覺得新中國的三個時間板塊,有點兒像三個遊戲場。「十七年」玩替天(歷史的必然)行道,文革時期玩無法無天,「新時期」呢,玩的就是鬼鬼祟祟了。到我想到這一層的時候,鬼祟已滲透到整個社會。假酒假藥、假衙內假文憑、假權色交易……以及對於這一切的冷漠,已成普遍景觀。最是幾百人在大街上圍觀流氓殺人而無一人出來制止的事,報上屢見,令人扼腕。

與之相應,文化界也出現了各種各樣對於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以及關注遊戲場外弱勢群體者的辛辣嘲笑:「你算老幾?」「天下是你家的嗎?」「連自己都救不了,說什麼救世?」……我遲鈍,跟不上趟,哪壺不開提哪壺:發表了《看客的文學》、《文學與啟蒙》、《文學的當代意義》……等十幾篇文章,全撞在冷漠的牆上,理論上的是是非非,早已經沒人在乎。

小屋如孤舟,濛濛水雲裡。

【三】

在普遍冷漠的背景之上,爆發了震撼全球的八九民運。這是中國人到底還有血性的證明。我很振奮,但還是沒有跟上。

川師大雖在郊區,也突然熱鬧起來。一夜之間,許多精明實際或玩世不恭的青年都變成了理想主義者。膽小的變得膽大,膽大的成了風雲人物。許多平時謹小慎微唯黨是從的老教授,也都紛紛簽名上書和學生一起進城遊行。來勢之猛之盛,大有誰不參加誰就是懦夫甚至奴才的勢頭。正義的巨浪,形成強大壓力。

我怕跟潮流,怕到人多的地方去。壓力愈大,我愈躲。來找的人很多,都說他們感到奇怪,怎麼一貫偏激的我,關鍵時刻躲在家裡?說校園裡有大字報要求我「站出來」,該去看看。我沒去看。我說,沒人說話的時候我說幾句,現在大家都在說了,我就不湊那個熱鬧了吧。

總是落伍。八七年方勵之先生來訪,八八年溫元凱先生來訪,都說我落伍了。老朋友劉賓雁海外來鴻,提到費爾巴哈因久居鄉村而落後於時代,也是同一種批評。我理解也認同朋友們的道義責任感,覺得自己也有。但我進不了操作層面,缺乏政治頭腦,也比大家悲觀,同一場偉大的歷史運動擦身而過。與溫元凱見面,是記者們的安排。對話錄音,公開了意義不同之處。

他主張確立憲法的權威,變人治為法治。我說這是把保護統治者的憲法,和保護被統治者的憲法混為一談,反而有害。他說修憲得小步走,跑太快會翻車。我說人在車上,你一步都走不動。他說這次七屆人大公開報導有反對票,就是前進了一小步。我說這不是進步是退步,就像民主黨派是老裝飾,反對票是新裝飾,它只能賦予非法地給定的「表決」結果,以一種比「一千票對零票」更為合法的外貌。他說起碼一千九百萬私營企業家的出現,有助於形成民間社會。我說所謂民間社會須能獨立於國家,沒有獨立的工會和獨立的農民組織,只有與體制共生、利用雙軌制經濟的漏洞和官員的腐敗巧取錢財的一群,何來民間社會?……

誰是誰非,是另外一個問題。總之我因此,從一個宏觀的政治背景上剝離了出來。僅僅由於好朋友蕭雪慧個人的情誼,和小雨、高林一起,到她家參加了一次成都各高校部分青年教師的會議。在會上,我對大家唯一的勸告,是要吸取緬甸的教訓。那是剛剛發生的事情,帶著亞細亞的特點。不久以後的六月四日,它就在天安門廣場重演了。當然,更為慘烈。

「六四」的屠殺,我絲毫也沒有感到意外。它能震驚世界,只不過是因為它發生在歷史舞台上國際媒體的聚光燈下。在小小舞台之外廣大的黑暗深處,四十年來無聲無息的大小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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