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蒼地茫 誰令騎馬客京華

【一】

一九七八年底,我初到北京時,已經四十三歲。

一年前,我還在酒泉五七幹校勞動。半年前,剛「歸口」到蘭大哲學系。友人李澤厚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美學室當副主任,主編《中國美學史》。組織了一個寫作班子,邀我一同參加。我被「借調」到社科院,前後三年。

但我對不起他:三年間,沒給美學史寫一個字,卻寫了許多自己想寫的文章。我說我骨鯁在喉,難得他表示理解。後來出書,還白掛了我一個虛名,白給了一份稿費。都是好意,我受之,都有愧。

與李的交往,始於五七年。那時全國圍剿《論美》,我成了政治批判的靶子。李在《哲學研究》上發表《關於當前美學問題的爭論》一文,從學術的角度,歸納了四種看法:

一,高爾泰的主觀論;

二,蔡儀的客觀論;

三,朱光潛的主客觀統一論;

四,自己的客觀性和社會性統一論。

不同意我的看法,但說它值得重視。沒抓辮子,沒打棍子,沒說主觀就是唯心,唯心就是反動,很特殊。我給他寫了個信,謝沒落井下石,贊有學者風度。他回信說,這是最起碼的。那時候,我們都年輕(我二十一,他二十六),「在山泉水清」。有過這麼個茬兒,一直保持著好感。反右後沒再聯繫,「新時期」恢復了通信。

到北京,才第一次見面,相識雖新有故情。說起敦煌,他示以長詩一首,開頭是「快馬輕車玉門關,萬里風塵談笑間」,是五七年去參觀路上寫的。那年我去酒泉勞教,走的是同一條路,也有幾句東西給看。末尾是「無限行程無限苦,最苦大漠寂寥中。」我說我這兩句,和你那兩句,象徵著兩種不同的命運。他說我是不瞭解情況,他命運只比我略好。那時的他,絕對是專制制度的敵人。後來的變化(所謂「告別革命」)是怎麼來的,我不知道。

【二】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到處是工地。特別是社科院所在地東長安街建國門一帶,直到永安里大北窯,腳手架林立,推土機起重機日夜轟鳴。大卡車往來穿梭,捲起團團黃雲。空氣污濁,一股子煙塵的氣味。

社科院是幾棟三層樓房,據說原先叫海軍大廈。已很老舊,有寬闊的樓梯和走廊。走廊兩旁塞滿了書架,堆放著一捆一捆一包一包的紙袋。沒人動它,罩著一層灰。都是些陳年資料,有用沒用,誰都不知道。留下的過道,狹窄而曲折。清潔工人的大拖把,游出一條彎曲的、發亮的淡綠色水磨地面。

哲學所美學室,在前一棟二樓走廊的盡頭。裡面住著矮個子韓玉濤。他年過四十無家,又沒分到房子,住在辦公室。煙癮很大,滿室雲霧。患精神分裂症,每天吃藥。我來所後,同他合住。室有大窗,下臨小院。院內有枯樹一株,殘破桌椅若干。桌上枝影橫斜,貓腳印如墨梅,濃淡疏密錯落有致。

韓君健談,言語不俗。國學基本功紮實,寫稿子慣用毛筆。字極好。小楷鐵畫銀鉤,狂草雷奔電馳,依我看,勝似乃師(啟功)。治書法美學,見解獨到。發表在《美學》雜誌上的文章,擲地有聲。詩、詞俱佳,雖亦歌功頌德,都鏗鏘可讀。可惜當時沒有抄下,現在記得全的,只一首了:

滔滔天下今誰是,大寨秋高,大慶秋高,大纛飄飄在九霄。

金風爛漫紅兒鬧,亦有長矛,亦有羊毫,雲外驚飛是大鵰。

室內有辦公桌八張,晚上我們各用四張,拼起來睡覺,早晨再還原。不還原也行。除了星期四的「政治學習」,一般沒人來。韓君失眠,深宵不寐,噗夫噗夫吧唧煙斗。有時用煙斗敲著桌子,問是誰派我來監視他的。說他沒反黨,沒反社會主義,什麼也不反。第二天早上,吃過藥,又向我道歉,說那是病,請不要見怪。據說病人不知病中言行,可他記得。

【三】

去後第一次政治學習,是聽副院長鄧力群做報告。那口氣,像小學教師上課。我至今記得其中的兩句:「首長們為革命做了那麼多的貢獻,難道不應當照顧一下嗎?」這是駁斥一種錯誤言論:社科院不是安置高幹子弟的地方。當時我很驚訝,因為聽眾不是兒童。但別人都不在乎,習慣了。也沒人真的「學習」,討論無非閒談。罵特權,罵腐敗,甚至罵毛,都沒顧忌。我又很驚訝。因為「新時期」的這種寬鬆氛圍,北京先有。外地還死氣沉沉。而我,剛來自邊遠的省份。

我們的室主任齊一是老幹部,但很開明。他後來當了哲學所的黨組書記,兼副所長。仍兼任美學室主任,常來美學室參加政治學習,同大家一起,笑罵先皇廟裡的「那個萬壽無疆」,說「廣場變成了神堂」。他說參拜者圍著「那個東西」打轉,就像當年紅衛兵參拜芒果。領導人如是說,更使我目瞪口呆。總之初到那時,土包子我一愣一愣的,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齊先生對我特好,常把我介紹給這個那個,說我是「傳奇人物」、「難得的人才」。常帶我到他家吃飯,給他的夫人和女兒誇我。親自下廚炒菜,叫我嘗嘗這個嘗嘗那個,愛吃的叫多多地吃,不許客氣。說苦了那麼多年,該補一補了。我感動莫名,對他披肝瀝膽,無話不說。甚至告訴了他,我保存著二十多年來用很小的字,寫在一些偶然得到的破紙片上的秘密手稿。為怕暴露,永遠隨身帶著。他很吃驚,連聲說帶在身上太危險了,建議我交給他的女兒小雨代為保管。小雨在首都博物館美術室工作,讀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說是非常喜歡。把它們分類整理,裝在一本塑料像冊裡面。說這樣方便閱讀,也可避免損壞。她說她那裡絕對安全,我可以一百個放心。

在當了二十多年的階級敵人,陷落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有如身在敵國的俘虜之後,我感受著這一切,就像一個逃亡者窮年飄泊,來到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發現它竟然就是故鄉。

【四】

歷史似在拐彎,發出卡卡的聲音。北京城裡更響,如同五月的冰河。街頭巷尾,層層疊疊大大小小張貼著各種字紙,有油印的,有手寫的,也有鉛印的。論政,說理,訴苦,申冤……五花八門。蒸發著腥熱的人氣和苦寒的地氣。許多活埋已久但尚未死去的憤怒、悲哀和疑問,都怯生生破土而出。像積雪下面的草芽,像音調不定的號角。

特別是有些民辦刊物,淒紅駭綠,異俗殊音,更使我眼睛一亮一亮。一直以為群眾是麻木的,比暴君更暴的。沒想到鐵鉗子稍一放鬆,就一下子激射出那麼多智能和靈氣的光芒。

長安街上車水馬龍,中南海裡暗鬥明爭,滿城都是受害人。回城的知青帶著「廣闊天地」的荒謬體驗,忙著謀生。上訪者鳴冤叫屈,大都有一部血淚史。失寵的幕僚,站錯隊的幹部,整人起家而仕途坎坷者,歌功頌德而未獲寵幸的文人,甚至看風轉舵一路順風的官油子,也都跟在裡頭,大聲控訴「林彪四人幫」對自己的迫害。那半真半假的陳述,同樣悲憤交加聲淚俱下。

時代潮流如江河之濁,圍繞著古老的宮牆,形成無數漩渦,發出金石般鈍重的聲響。而在宮牆的後面,拉起了兩股互相對立的「黨的理論隊伍」:一股以《毛著》編委、《紅旗》雜誌那批人為主,叫凡是派;一股以理論工作務虛會那批人為主,叫解放派。兩派各有靠山,鬥爭互見勝負。鼓兒咚咚地打,鑼兒當當地敲,時不時爆出一些內幕,增添想像的空間。

受夠了無聲的中國,我覺得這一切嘈雜喧嘩,就像節日的喜慶。

美學史組分配任務,我執筆緒論和秦以前的部分。毫無心情。總覺得此時此地離開當代,到象形文字和彩陶殘片中去尋找古人審美觀的蛛絲馬跡,有點兒行屍走肉。迫不及待,忙於加工舊稿,寫出《關於人的本質》、《異化及其歷史考察》、《異化現象近觀》三文近十萬字。都憋了很多年了。寫出來才發現,要把手稿變成鉛字,很難。那時可以隨便說話,但公開發行的報刊,言路雖有所放寬,還是有個底線,很硬:不能議論領導權的合法性。

美學室斜對門,是院刊《未定稿》編輯部。主編林偉兼是《人民日報》副總編,憂國憂民,以思想開放、正直勇敢著稱。編輯謝韜兼是《中國社會科學》的編輯,曾因胡風案坐過十幾年牢,對於獨裁暴政,懷著刻骨仇恨。他們很喜歡《異化現象近觀》,下決心打個擦邊球。觀察形勢數月,終於在七九年秋天,給作了一些刪節和「穿靴戴帽」之後,基本刊出。

《未定稿》雖是內部刊物,印數有一萬多份,影響較大。刊用此文不久,林偉就被撤職。(還有別的原因,新賬老賬一起算)。刊物主編由院政治部主任李彥兼任,以示黨對思想陣地的依然重視。

畢竟是「新時期」,整肅限在黨內。我不是黨員,沒怎麼追究。

但同事們遇見,大都要說一聲:你不要命啦?

【五】

齊先生傳達胡喬木院長的號召,要向艾思奇同志學習,堅定不移地宣傳馬克思主義。說胡喬木說了,誰要是能寫出一本像《大眾哲學》那樣的讀物,就會受到獎勵。傳達後,把我從美學史項目中調出來,同他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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