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蒼地茫 楊梓彬

【一】

第一次見到他,是一九七八年,在蘭大哲學系。

那時浩劫方過,為重建校系,校長辛安亭先生和哲學系主任韓學本先生,果斷地從農村、農場、幹校等地,引進了幾個以言獲罪被長期勞改的學人,擔任教學和研究的骨幹。其中有他,也有我。

在教師隊伍中,這些人的外貌,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像農民。皮膚粗糙,手上有老繭,臉上有洗不掉的風霜。尤其楊梓彬,頭髮花白,皺紋深刻,男低音深沉,不但更像農民,也顯得比實際年齡——四十五歲要老許多。個兒不高,體型寬厚,多髭的大方臉,公牛脖子,樹墩子一般紮實厚重。

他教中國哲學史,侃侃而談,如數家珍,不像是荒廢了那麼多年。口無遮攔,常語出驚人,不像是被改造了那麼多年。聽說他上第一堂課,不是先講亞細亞生產方式,而是先問什麼是哲學。說毛澤東把哲學歸結為科學的概括是錯誤的,哲學不是科學。科學是知識體系,哲學是價值體系。東西方哲學的不同,除了方法論,主要是價值觀。東方重集體,西方重個體。許多差異,包括文化的差異和知識分子人格的差異,都由此而來。在當時,這種話,還沒人敢說。但學生愛聽,他的課場場爆滿,受到特別熱烈的歡迎。

我去旁聽過幾次,發現他偏愛儒家。在他那裡,儒家學說幾乎成了傳統文化和中哲史的同義詞。他說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在於成就一種理論道德和一種內省的人格:安詳自尊,悲天憫人,以天下為己任,可殺不可辱。他說現在的中國,這種人都完了,所以社會沒有脊樑,沒有凝聚力,不能制約政府,只能聽任宰割。生靈塗碳,根源在這個傳統的斷裂。興滅繼絕,離不開傳統文化的重建。他說學習中國哲學史,既可治成前者,也可治成後者,全看你怎麼治。治成前者,是能夠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通才,治成後者,就同考古學家原子物理學家那樣,專業以外無知,只能訓詁章句。他說人麼,總應該有點兒人格志氣。所謂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所謂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有士如此,天下焉能不治。

那天,在一位同事家中,我問他承不承認,比如譚嗣同所說的三綱五常之烈毒慘禍?承不承認,忠孝節烈之類規範,都是以理殺人的武器?承不承認,無限忠於誓死保衛之類,也都是儒家傳統?他說這是老問題,他早已想過了。儒家是治水社會的產物,與極權制度共生,免不了泛政治化。像崇拜寶座,重農輕商,還有剛才說到的這些,都是問題。這是泛政治化帶來的問題,因此也是器用層面上的問題,變異無常。金鐵有時而腐,山嶽有時而摧,唯太虛之道,亙古不移。你只有認識到這個太虛的本體論意義,才有可能認識到,把那個士無恆產而有恆心的「心」,那種倫理精神和人生態度作為我們民族文化認同的坐標,不等於要繼承那些操作層面上的禮儀制度。

我說器者道之用,六經皆器,說器非而道是,是難以服人的。況且孔子孟子荀子,觀點各不相同。漢經學和宋理學差別更大,儒生亦佛亦道的也很多,何來恆心?他說從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期以來,各種觀念都在流動。猶太教中分出了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但是那一本小小的《聖經》,仍然是猶太民族散而不亡的紐帶。他說,假如他們都像你,現在世界上,還有猶太民族麼?

我說我們扭在一起,已經幾千年了,又能怎樣呢?他說我們不是扭在一起,是鬥成一團。你這個樣子,還要再鬥下去。冤冤相報,沒玩沒了。我默然。

【二】

那年年底,我去了北京,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工作。那是他原先工作的地方,許多人對他知根知底。聽說我來自蘭大,都來問他的近況。談起來,無不感慨。

他生於河北棗強,父親是運輸工人,自幼家道艱難。在北大哲學繫上學時,得到馬寅初先生的賞識。選學中國哲學史,又為馮友蘭先生所器重。後來一頭扎進馬列主義,堅信不疑,死心塌地跟黨走。寫信給老父親,要求把家裡僅有的幾根金條,上交給黨和政府。動員無效,就揭發,以致那點兒家底被沒收,自己也斷了接濟。

一九五六年畢業,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後改為社科院),研究中哲史。學部要送他到蘇聯深造,他不去。說,我們教條得夠了。五七年響應號召,幫黨整風,率先貼出大字報,批評院、所領導的教條主義和官僚主義,引起劇烈爭辯。夜裡,有人貼了一張支持他的小白條:「怕罵的官僚,你們去死吧」。他又貼出大字報,批評小白條缺乏治病救人的態度,和幫助黨整風的精神不符。

但所領導一口咬定,小白條是他本人寫的。說他對小白條的批判,是耍花招掩蓋狐狸尾巴。鬥爭會上,他堅決否認,成了「頑固對抗」,成了「哲學所唯一沒鬥透的右派」。結果是送到北大荒開荒,勞動改造。忠而被謗,信而見疑,他無怨無悔。相信黨中央和毛主席是正確的,問題出在下面。這沒什麼,在所難免。革命無分貴賤,開荒也是革命。流放路上,詩以言志,準備在那裡幹一輩子:

車進完達山,踏雪直上天。

今日新墾土,兒孫故家園。

一年後,由於努力勞動,被農場評選為「改造標兵」。

事實上,他走後,寫小白條的人就被抓到了。他既已定案,不便改正。又不肯服罪,未能摘帽。離得遠,不知情,吭哧吭哧當改造標兵,也省事。

幾年後,一九六二年,他被調回哲學所,仍戴著右派帽子。知道事實以後,大怒,同所黨委沒完沒了。黨委書記被逼急了,也大怒,把他遷送西北,下放到甘肅省敦煌縣教中學。六六年文革爆發,他首當其衝,批鬥後,被送到縣農場監督勞動。

仍然赤膽忠心,仍然憂國憂民。在農場聽說,敦煌在搞大寨縣,給縣委書記寫了個信,告訴他附近生產隊沒糧吃,勸他以百姓疾苦為重,吸取五八年的教訓,為人民做點實事,不要再搞什麼假、大、空。縣委秘書在電話裡把農場場長訓了一頓:你們那裡階級敵人氣焰囂張,抹黑新農村,反對學大寨,翻天了嗎?!場長嚇白了臉,連夜開鬥爭會,打得他鼻青眼腫。從此派專人看管,監督他一舉一動。

他很困惑:地方上這麼胡來,中央怎麼不管?他很焦急:這樣下去,有可能亡黨亡國!再沒人犯顏直諫,要改都來不及!越想越急,半夜起來,遮著燈,給「主席、總理、親愛的黨」寫信。天寒地凍,筆尖上墨水結了冰,寫不出來,就伸到嘴裡呵一呵再寫。最冷的時候,呵一下只能寫一個字,他就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天天晚上寫。漫漫冬夜長,不知不覺就有了十幾萬字。

信上談了七個問題:一,真相與假象;二,理論與實際;三,領袖與群眾;四,主觀意志和客觀規律;五,發揚社會主義民主;六,國法大於黨紀;七,一切為了人民,一切為了中國,其他都只是手段。寫畢又抄了三份,用真名實姓掛號寄出。一份給黨中央毛主席,一份給國務院周總理。為了防止被下面的官員扣留,又給他從前的老師、北大校長馬寅初先生寄了一份,請他代呈主席或總理。沒桌沒椅,冰天雪地地呵著凍手,十幾萬字連抄三份,這個工程,我聽了發怵。這份耐心,我更不敢想像。

很久以後,「粉碎四人幫」以後,寄到黨中央和國務院的信,先後都轉到了敦煌縣委。上書就是不服,就是反撲,罪上加罪。他被拉到縣上電影院裡批鬥。押上台時,已經像一條抹布,滿身痰涎血污,頭髮裡塞滿草葉灰土。要靠人架著才能站立,拎著頭髮才能抬起頭回答問題。喝問他為什麼上書,他說,右派也是公民,上書是行使公民權,符合憲法,不是犯罪。幾句話就激怒得滿場的群眾炸了鍋,吼聲地動屋搖,拳腳山崩柱折。他說那會兒,他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幸虧身體結實,沒有成了殘廢。回到農場,他失蹤了。縣上迅速追查,把他從汽車站捉了回來。問哪裡去,不說。吊起來打,也不說。一轉眼又失蹤了。捉回來打得更凶,看得更緊。他不斷變換方法,終於逃到北京,受到哲學所同事們的熱烈歡迎和竭誠幫助。特別是邏輯研究室幾個朋友,為他解決了吃飯住宿問題。他在哲學所住下來,寫了個材料,分送院、所黨委和中組部,要求解決當年的問題,並賠償他二十年來物質上、精神上、學問事業上所受的損失。

幾位師、友、同事看了他材料的底稿,都說這是不可能的,告到中央也不行,還是算了吧。他默然。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事。馬寅初先生把他的十萬言上書還給了他,說寫得非常好,看了很感動,但是沒有用,還是算了吧。他默然。

在亂哄哄的北京城裡沒個去處,他整天整天地泡在圖書館裡,不見人面。幾個月後,寫了《關於國家學說的反思》、《從恩格斯致李卜克內西的一封信說起》、《憲法.國家.政黨》三篇文章,以現實為參照系,重新評估了自己往日的信念,說要告別革命,尋找古典的善良。想拿去發表,被朋友們攔住。

在那波詭雲譎,連投機專家們都把不定方向的年頭,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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