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蒼地茫 天空地白

一九六四年,茨林在敦煌中學上高中,梳著個馬尾巴髻,無憂無慮,愛說愛笑,愛跑愛跳。暑假裡,跟著她的父親,著名醫生、敦煌醫院院長李瑤甫先生出診,到莫高窟來玩。這個沙漠中的石窟寺群,她從沒來過。父親工作時,一個人到處跑到處看。在懸崖峭壁上四百多個洞子裡上高下低鑽來鑽去。

我在洞中臨摹古畫,日日面壁,不見人影,都快變成達摩了。突然闖進一個美麗的少女,不由得眼睛一亮。她天真無邪,毫不認生。又好奇,問長問短。我給她一一講解壁畫的內容,又帶她看了幾個別的洞子。她從小受黨的教育,鹿王本生,五百強盜成佛,捨身飼虎,割肉貿鴿……所有這些故事,都從沒聽過。來世,輪迴,因果報應之類,更是聞所未聞。很愛聽,但又困惑,問,是真的嗎?

我教她不要太認真。別把神話和歷史混為一談,也別把藝術和科學混為一談。她很感興趣,要知道這裡面的異同。話題一展開,就講不完。已而懸巖的陰影,已落到腳手架上的反光鏡上,洞子裡黑得看不見了。她跟著我下山,要我講給她聽。一直跟到我屋裡。說,我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十幾年學都白上了。我說也不是,重要的是你要學會思想,使你學到的東西活起來。

她環顧四周,有些驚訝的樣子。說這個太破了,幹嘛不買個新的?那個用不得了,幹嘛不買個新的?我說沒錢。沒錢是怎麼回事,她好像不大明白。問她到過農村沒,她說曾集體支農,到郊區摘棉花,沒進過村。我說你到村子裡住上幾天,就會明白許多。我說這也是一種知識,「世事洞明皆學問」麼。她沒讀過《紅樓夢》,把這兩句抄了去,說是很有啟發。說這次遇見我,對她幫助太大了,真是幸運。

從她真純的目光,我讀到一種崇拜,很高興。我沒有被別人崇拜過,何況是被一位這麼可愛的姑娘。也有一種幸運之感。但她走後,再沒來過。有時進城聽報告,遇見敦煌中學的老師,少不得問問她的情況。她在校不但成績優異,是校籃球隊代表,還當了個學生會主席。我真難以想像,她那個學生會主席,是怎麼當的。

第二年,敦煌搞四清運動,查出她父親在一九四九年以前,當過軍醫官,信基督教,給戴上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她和她同屆畢業的妹妹李茨恩兩個,都因此不準報考大學,成了「待業青年」。天天在家沒事,苦得不行。

我們研究所作為中央文化部的直屬單位,沒劃入本地區四清運動的範圍,好像沒事。我托熟人帶信,邀請她到莫高窟來玩。和第一次見面不同,她似乎長高了些,瘦了,沉靜了,清純的氣質裡,多了一份深沉。馬尾髻也變成了一根粗長的辮子。她說她爸有了事,就像全家都有了事,親戚朋友斷了往來,連同學們路上見了,都不招呼。她說:真是奇了怪了,我們幹了什麼呀!

我告訴她這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故事,每個中國人都有可能遇到。我給她講了我自己的遭遇,我所在的勞改農場裡許許多多死者的,和他們的家裡人的遭遇。還有我的一些大學同學的遭遇。我說這種事太多了。你覺得奇怪,只是因為你沒經歷過。她說他們不是本地人,出了事很孤立,想回到河北老家裡去,哪怕都種地,鄉親父老也有個照顧。但是不準許,只好算了。

我說全國一個樣,家鄉人更兇殘,還是不去為好。我給她講了我父親被打成右派後怎樣被家鄉人折磨至死,我母親和兩個姊姊,還有我的許多小學和中學的老師們在家鄉怎樣被侮辱與傷害,都比流落在外的人們更慘。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故鄉,也沒有祖國。你也一樣。別指望依靠外界的同情,唯一的出路,是自己站住腳,不要被困難打倒。只要你站住了,經歷一下沒有經歷過的事,可以豐富人生經驗,增強生存能力,學會從不同的角度看世界,這就等於把外在的苦難,轉化成了內在的精神財富,壞事變成好事。

說著說著,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唱高調。但是她很愛聽,顯然受到鼓舞,臉色漸漸開朗,終於有了笑容。說,上次回去後,一直想給你寫信,不知道怎麼寫,所以一直沒寫。我說我也是。從此她常常來玩,我帶她看洞子,爬山,找化石,採紅葉,聽她說說各種事情。學校裡的,家裡的,社會上的,心裡面的。她那時二十歲,還像小孩子一樣,有時很小的事情,說著就哭起來,一忽兒說到高興的事,眼淚沒乾,又笑了。

我們決定結婚時,文革已經臨近。一個是摘帽右派,一個是反革命的女兒,很引起注意。那時所長常書鴻不在家,他的夫人、副所長李承仙表示支持,並答應安排茨林到所裡當講解員,先臨時後轉正。

婚禮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六日舉行。所裡派了一輛汽車去接她,車上裝飾著絹花緞帶,五彩繽紛,倒也喜氣洋洋。上車時,她抱著一大卷半新的被褥。她母親又把一籃子鍋碗盆勺放在車上。我問這是幹嘛,她說你們拿去,用得著的。我說你們呢,她說家裡有。那天晚上,鬧洞房,烏煙瘴氣。美術組搞雕塑的孫紀元,一直坐在床上,不聲不響。人散後才發現,被褥和枕頭裡都塞滿了銳角碎石和尖利的刺草,撲不掉也揀不盡。我相信,這不是民俗,而是人心。

文革將臨,空氣裡硝煙瀰漫。人心詭譎,都像是海伊納聞到了血腥,一個個伸長脖子,在窺測和等待。「家」成了唯一的避難所,那簡陋的土牆木門分隔開了仇恨的世界和愛的世界。門一關就是別樣的天地,有著純淨的空氣。可以卸下沉重的鎧甲和假面,做一陣子真實的自我。

每月領了工資,她先給我的母親和姊姊寄去一份,婚前寄多少現在仍寄多少。同時給她的母親和妹妹留下一份。剩下的,可以過一種簡單的生活。我妹妹在四川省地質局工作,有一次進山找礦回到成都,房間被小偷洗劫一空。她聞訊後,把我在結婚時給她買的幾件新衣全都寄去了。每個星期,我們要進城一趟,去看望她的母親。荒涼沙洲,道路艱難,小站候車人寂寂,大漠走馬月茫茫。斯情斯景,已不可再復,當時只道是尋常。

六月初,全所進城,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動員報告。那天回來,連夜把文稿筆記呼啦啦翻了一遍,挑出最要緊的,包在衣服裡,讓她帶到娘家存放。要求她在那邊住一段時間,到形勢明朗了再回來。正好第二天有便車,她走了。房間和心,同時顯得空落,只有她沒帶走的一些東西:桌上的一枚髮夾啦,掛著的一條頭巾啦……透著一股子淡淡的溫馨和憂傷。

緊接著狼群就撲上來了。揪鬥,抄家,昏天黑地。幾個月沒聯繫,她突然來到。那天在中寺大院批鬥常書鴻李承仙,我在陪鬥。彎腰低頭,雙手後舉。她先到家裡,門開著沒人。放下包裹,來看鬥爭會。正碰上美術組組長段文傑揪著李承仙花白的頭髮,一問一個耳光。還有人問,為什麼把反革命分子的女兒李茨林拉進所裡?散會回去看到她,很意外。她說她害怕得很,要來看看。她已懷孕,臉色憔悴。包裹裡有一些食物,一些各地紅衛兵自辦的「小報」,還有一些紗布藥棉白藥紅汞。

她告訴我,城裡也很亂。茨恩害怕,趁她不在,把她帶去的我的文稿筆記全部燒了。為此她同妹妹大哭大吵了一架,說那是我的命根子。妹說,他不要命我們還要,命都沒了根子有啥用。媽怕外面聽見,發怒把她們趕了出去,說你們有膽,到大街上吵去。說完這事她哭了,一疊連聲說對不起。文稿沒了,是我最大的失敗。但既無可挽回,也只有勸她別想。講了個「破甕不顧」的故事給她聽。她如釋重負,又笑了。

「家」已不再是封閉的世界,隨時都有人闖進來亂翻亂吼一氣。甚至半夜三更踢門,叫我起來卸車。她懷著孩子,經不起這般嚇,只有勸她回去。她在走以前,瞅著沒人,給常、李也送去了一些食品藥物和「小報」。考慮到後會不知何時,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高林,取父姓與母名,兼取宋人詩意,以求吉祥。

這年十月,上面派來的文化革命工作組宣佈了對我的處理:工資降三級。沒再戴帽子,沒開除,算是大好消息。為盡快告知她,我連夜趕進城去。在戈壁灘上抄近路,又迷失方向,走了一通夜。雖然疲累,能讓她早點結束恐懼,也覺值得。她母親曾經聽說,那一帶時有狼群出沒,大家都後怕不已,更添加了一份慶幸。

但是很快地,這個處理又不算數了。所裡的革命群眾,分為敵對兩派,都說是工作組保護了我們。變化比北京和內地慢了幾拍,工作組早已撤走,無法揪回。被「保護」的一小撮,被打得更凶(說是要「打下十八層地獄,叫永世不得翻身」)。特別是常書鴻和李承仙,每次鬥爭會下來,都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一九六七年元月,女兒高林出生,我都沒在她們身邊。

翌年夏天,她帶著不到兩歲的孩子,到莫高窟看我。我的住房已經被查封,住在一間廢棄的浴室中。浴室面積六平方公尺,牆壁斑駁剝落。空間有兩個鏽死了的蓮蓬頭,一塊隔板。略微傾斜的水泥地面上有兩條水溝。不過位置偏僻,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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