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流沙墮簡 又到酒泉

酒泉二字,曾使人談虎色變。恐怖的死亡集中營——地方國營夾邊溝農場,就在酒泉境內。無數人進去了,消失了,至今連屍骨都找不著。蘭新鐵路從遠處通過,那些年列車上的過往旅客,聞到陣陣惡臭,都不知來自何處。

一九五七年冬天到一九五九年春天,我曾在那裡關押,僥倖撿得一命。母親說是菩薩保佑,天天念佛。

人死光後,農場也消失了。但是在母親的心中,它永遠存在。

十年後,當她又收到我寄自酒泉的信時,大吃一驚,手抖得連信都拆不開了。說,怎麼又弄到那裡去了呀?!

【一】

我第二次到酒泉,是在一九六九年初。為了迎接中共「九大」,酒泉地區革委會要辦一個「農業學大寨」展覽,從敦煌文物研究所抽調了幾個人去作畫,其中有我一個。同行的,是兩個原美術組的同事。一個是當了文革組長和革委會主任的何山;一個是當了項目組負責人的孫紀元。在我的記憶裡,此行恍如五九年甘肅省委從夾邊溝抽調我到蘭州作畫。

酒泉地區,是甘肅省最西部的一個行政區。管轄範圍包括酒泉、玉門、安西、金塔、敦煌五個縣,以及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肅北蒙古族自治縣和額濟納旗蒙古族自治縣。文革前,領導機關叫地委,現在叫地區革委會。解放軍酒泉軍分區政委張哲嵐兼任地區革委會政委,軍分區司令員吳占祥兼任地區革委會主任。

聽何、孫路上議論,張的軍銜比吳高,由於同上級關係不好,上不去,現在同級。他們說軍分區是師級,地區機關也是師級。我們研究所直屬中央文化部,部、省、軍同級,算下來,我們所也是師級單位。作為師級單位的負責人,何山和他們同級,孫紀元起碼也是團級。此去協助辦展覽,帶有兄弟單位之間互相支持的性質。

但是到了酒泉,沒有人對我們另眼相看。地區各級領導,大都是留下的軍代表,和一些三結合的老幹部〔註〕,不認識我們。展覽會上,大都是從境內各縣各單位臨時抽調來的人,也都不認識我們。同大家一樣加班加點,排隊買飯,睡統鋪房,他們倆委屈得氣虎虎的,不好好幹。展覽會上上下下,都對他們很惱火。我則相反,能不受歧視,已很意外。又想把妻子女兒從下放地辦出來,拚命努力。加之業務能力也確實比他們強些,很受大家歡迎。〔註——結合:文革語言,指「老中青」三結合,「老」指被打倒的老幹部。〕

人際關係如此,似有些時空倒錯。兩位老同事提醒我,別忘了思想改造,別一到新環境,趁大家不瞭解,就來假積極。指出我畫的畫不是藝術,一味討好外行,還是個不老實。要不脫胎換骨,還會再栽跟頭。要是再栽一次跟頭,就八輩子都起不來了。他們說,我們是自己人,才這麼關心幫助你,你要好好想想。

【二】

展覽會上有個駝子,叫劉光琛。只有一米來高,四肢短小,狀貌奇醜。我因此對他格外恭敬。成了朋友,才知道不是個簡單人物。腦子特別靈。以前當地委秘書,下筆千言文不加點,是有名的才子。書記作大報告,都是照他寫的稿子念。文革中揪鬥後,在革委會招待所當門房。常邀我到他家(門房)坐坐,告訴我地區機關的各種人和事。信息、動態,派系背景、交往方式和辦事門路,都是很實用的學問。他無所不知,成了我這個書獃子在這個官場迷津中的指路明燈。遇到這事,就去問他。

他說這只是個開頭,麻達還在後頭。現在幹革命靠說嘴,一件事到底咋的,這不重要。把它說成是咋的才重要。有了說頭就會有麻煩,你別大意。但是也別著急,現在的局勢,我看是要弛了。一張一弛的弛。天時對你有利。你又人在酒泉,都說你幹得好,地利人和也有。你就說什麼都別吭氣,畫好你的畫就行。

那天他找了一輛吉普,陪我到夾邊溝農場滿目荒涼的遺址轉了一圈。行前說,開車的不知道你是哪個,去幹嘛。路上別說從前,別照相,看到骨頭什麼的別大驚小怪,回來也不提這事,就行了。一路上,他介紹酒泉的物產、地理、歷史,講了不少故事。都很有趣。

短短十年,我們開的那些溝渠都已被風沙填平。住過的土屋只留下一些斷斷續續的短牆,黃沙簇擁,如同荒丘。大自然又回復到原來的面貌。有些地方白骨露出地面,時不時拉住那些隨風滾動的草球。駕駛員說,這裡有過一個農場,人死光了打烊了。我說是嗎?看不出來。看不出來是真的。如果沒有記憶,也就沒有事實。多少文明多少星球有了又沒了,誰能證明?

回到城裡,天已黑了,展廳裡燈火輝煌,大家正在加夜班。一整天不在,何、孫兩位很關心。正在問我哪裡去了,劉光琛突然出現在我們中間,好像地下冒出來的。向我說,你怎麼走了?還沒完呢。又向他們說,我們臨時拉差,請他幫了個忙。劉是材料組組長,二位老同事把他拉到一邊,提醒他我是右派分子,勞改釋放犯,從寬處理的,表現不老實,不可以接觸重要材料,特別是戰備數據。

劉說,聽那口氣,好像我劉光琛犯了錯誤,要找我麻達的架勢。同革命知識分子說嘴沒用。我惹不起躲得起。同他們一起,去找展覽會的總負責人、宣傳部長王仁。王也不敢負責,又四個人一起,去找吳司令。吳又打發我們去找張政委。

張聽何、孫陳述意見完畢,說了兩點,第一,辦展覽是搞宣傳,到了展覽會上的材料,都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不存在保密的問題。第二,要團結大多數。問題查清楚了,也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了,就不要再當敵人對待了,要放手使用,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問有什麼意見。

沒意見。他又說,我是個當兵的,大老粗,不懂藝術,難得碰到你們專家,給我說說好嗎?比方同一個字,我寫出來不是藝術,你寫出來就是,什麼道理?靜場片刻,他轉向王仁,你當宣傳部長的,總該知道一點,說來聽聽。王說他忙著抓革命大批判,還沒顧上研究。張說,看來這事有點兒玄。不管怎麼說吧。我的第三點意見是:反正我們的展覽不是藝術展覽,畫是用來說明問題的,是不是藝術沒關係。問有什麼不同意見。

沒意見。他又說,依我看,能夠說明問題,也是一種藝術。打仗能老打勝仗,就是有軍事藝術。炒菜炒得人人愛吃,就是有烹飪藝術。菜炒出來沒法子吃,你硬說那是藝術,強迫人家吃,能行嗎?我想寫文章、畫畫,道理該一樣吧?我們做什麼都有個目的,我想那最能達到目的的做法,就該算是藝術。你們說呢?

劉光琛問我,你說他說得對麼?我說很難說,什麼是藝術,是個有爭議的問題。劉說,張政委就是這樣,說話很隨便。

【三】

劉說,張政委平時愛看個書,知道得多些。做報告不看講稿,天南地北說到哪裡是哪裡。講理論扯到河外星系,講形勢又扯到太極兩儀,就像牽籐。舉起例子來,地方志世界史,孫子兵法世說新語,還有茶花女什麼的,都有。現在反對他的人多起來了,抓他個辮子容易得很。真要追究,都是大問題。

我問誰反對他,劉說多了去了,都是他自找的。歷來做官靠後台,講究個人脈,講究個袍澤的擁戴,他都不認,只認死理。年時,我們招待所有幾個沒結婚的女服務員懷孕,每次都是程所長帶她們到地區醫院打胎,人人罵程是頭牲口,程都認了。張政委聽到反映,已經很晚了,大發雷霆,下令追查。都以為程要被逮捕了,沒想到他反而升了官,到蘭州當甘肅省招待所所長去了。那些打了胎的姑娘,一個個也都從地區招待所調到地區革委會,當了行政幹部。原來事情不是程幹的,是吳司令幹下的。程自願挨罵,是為了保護首長。事情不了了之,連個尷尬都沒。

劉說,地區機關裡,大都是吳的人馬,現在都在挑他的錯。他怨誰去?也不是沒人幫他說話。那些被吳的人排擠的人,還有他的一些老部下,都是他的基本群眾。可他不認這門親。你支不支持他,他不在乎。他只看你對不對。他有個老部下姓袁,是阿克塞哈薩克自治縣的軍代表、政委,跟他跟得很緊。哈薩克人騎馬打仗厲害得很,四九年打不下來,是通過談判和平解放的。頭人木斯托發當了自治縣的縣長,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逃進山去,獵到五隻猞猁。回來給袁送了五張猞猁皮,袁結合他當了縣革委會的宣傳部長。平常小事一樁,張知道後,又發脾氣,把袁叫來訓了一頓。叫把五張猞猁皮還給了木斯托發。木斯托發也不高興,把皮砍了。

劉說,我感到奇怪,現在誰都知道,軍隊裡貪污盜竊違法亂紀樣樣有,地方上有的軍隊裡都有,地方上沒有的軍隊裡也有。他當兵的出身,居然什麼都不知道,聽到一丁點兒就跳起來,你說怪不怪?要不然就是看書看迷糊了。年時我為了平反的事,到他家去過一次。好傢伙,整整兩面牆,滿滿都是書。他家住軍分區大院,給大院門衛打了招呼,誰來都不讓進。不管什麼事,叫上了班到辦公室談去。他要看書!

劉說,可是,來喊冤的他見,還叫領到他家門上。有個被打斷了腿的肅北牧民,還在他家住了一夜。同這些人打交道,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