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流沙墮簡 荒山夕照

【一】

從敦煌出發,往北是伊吾、笈笈檯子、阿克塞。往東是玉門、酒泉、嘉峪關。往南渡過疏勒河,是終年積雪的祁連山。往西通往樓蘭、輪台、白龍堆。再過去就是羅布泊了。如果騎駱駝走,其間皆是七、八天的沙磧行程。一路上荒無人煙,流沙礫石無邊。

世界著名文化寶庫敦煌莫高窟,俗稱千佛洞,就在這無邊大漠中的一個小小綠洲裡面。綠洲很小,不到一平方公里。除了一個敦煌文物研究所,沒有別的單位。除了所內家屬,沒有別的居民。研究所一共四十九個人,文革中牛棚裡進進出出,高峰期間到二十幾個。剩下的分成兩派,不共戴天。後來說是聯合了,所內要辦一個「五七農場」。一九六八年冬天,他們派我們進山開荒。

帶著很高的定額,衝著北方的嚴寒,到荒無人煙的深山裡去,當然是苦差事。但我們被派的七個人,暗暗地全都非常高興。我們已經被鬥爭會、訓話、請罪儀式、監督勞動,和深夜裡「學習會」上的互相撕扯,弄得精疲力盡。進山去,就有了改變這種狀況的希望。起碼可以暫時擺脫不安的感覺,鬆弛一下過於緊張的神經。是的,牛棚裡的其他人,已經向我們投來了羨慕的眼光。

七個人中,有一個不識字、沒心眼的園林工人,叫吳性善。解放前是千佛洞的道士,自然算牛鬼蛇神。還有一個炊事員周德雄,不識字,精明能幹,廚藝一級棒。因為從前開過飯館,和「資」字沾了邊。另外五個都是研究部的業務人員。霍熙亮先生專門研究石窟寺考古,是考古組組長。史葦湘先生治瓜、沙地方史,也精通西域文化,是這方面的權威。他書法也好,經體,有魏晉風。段文傑先生是我的頂頭上司,揪出來以前是研究部副主任,美術組組長。揪出來以後是「揪鬥人員」組長。文革以後,取代常書鴻當了研究所所長。他們三個打解放前跟隨常書鴻來到敦煌,就一直不曾離開,在敦煌學方面的知識,都夠得上做我的老師。李貞伯先生原是中央美院教師,到這裡也有十多年了。那年我三十一歲,六二年才來,是這一群中年齡最小、資格最淺的。

我們這些人,平時很少往來。除了每週的「政治學習」,幾乎從不照面。揪出來後,雖然白天一同接受專政,夜裡擠睡在同一個大鋪上,心靈也並不相通。相反地,由於日夜密切接觸,每個人都害怕不知不覺又被人抓住什麼把柄,反而把自己包得更緊了。一個個戰戰兢兢規規矩矩,連睡覺也不得安心。我就是這樣,總怕夜裡說夢話自己出賣了自己。

一張炕鋪上睡十幾個人。我左邊是常書鴻,右邊是史葦湘。史葦湘一睡下就打鼾,使我十分羨慕。但後來我發現,他並沒睡著。假裝打鼾是為了表示心裡沒有隱憂沒有牴觸情緒。也確實能造成這個印象。我想學,發現這很難。第一是很吃力;第二沒聽到過自己的鼾聲,不知道學得像不像;第三是不能任意停止,除非裝做又醒了;第四這樣做時,是假定有人在暗中考察我,事實上未必有,全是白費,反成負擔。我試了兩三次,其難無比,其苦也無比,只得放棄努力。有一次我和他,還有孫儒澗三個人半夜裡被叫出去卸煤。回來時聽到段文傑說夢話,說「毛主席萬歲!」,頗納悶。第二天勞動時,老段變著法兒試探我們的反應,才知道他是裝的。這就更難了。不過我們也壞,不約而同,都說沒聽見。

現在要進山了,大家都很高興。不過高興歸高興,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們派了一個「革命群眾」押隊同去,監督管理我們,我們去了也不會更好些。我們一定會互相窺測互相監督,互相戒備互相咬啃。自己把自己折磨得比在所裡時更慘。

帶隊的叫范華,五十來歲。從小家裡很窮苦,在我們所當勤雜工人三十多年了。一貫老實,勤勤懇懇服務,從不多說一句話。解放後政治運動不斷,他作為貧農出身的工人階級,沒有傷害過一個人,也沒有引起過任何人的注意。五年前鬧饑荒時,他看到一隻被牧羊人遺棄的醜陋土狗餓得快死了,餵了它幾次。沒想到它從此跟定他不走了。那時人都沒飯吃,哪養得起狗。大家勸他宰了吃掉,增加一點兒營養。他下不了手,一面叫苦一面養著它,被大家笑話了一陣子。

派他押隊,純屬偶然。因為差事太苦,別人都不願意去。這對於我們來說,可真是莫大的幸運。因為只有他不會虐待我們:只有他能夠以平等身份同我們相處;也只有他敢以平等身份同我們相處。當他來通知我們準備出發時,我們都服從得起勁而高興,很快就把開荒要用的一切都準備好了。自己的東西無須準備,我們的房間都被查封了,身邊只有一副碗筷鋪蓋卷。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出發了。

【二】

千佛洞之所以成為大沙漠中的小綠洲,是因為有一股地下水冒出來,流經此地又沒入地下。這股地下水的源頭,在南面的叢山之中。山是祁連山的餘脈,在戈壁沙磧中顛連起伏,直到消失在無邊的旱海。我們的任務,就是上溯到水的源頭,在那裡開荒,為所裡的「五七農場」打下基礎。

王傑三開一輛解放牌卡車,把我們八個送到山口。然後我們從車上卸下洋鎬、鐵鍁、斧頭、鋸子、糧食、炊具,八個鋪蓋卷和一輛架子車。裝載完畢,就進山了。我拉車,他們幫推。踩著一色灰黃的碎石,沿著一色灰黃的山溝,我們朝前走。天大地大,顯得人很渺小。坡度和緩,不覺得是在上山。只是偶爾回頭,才知地勢已經升高。沒有人說話。只有腳下的石頭被踩得悉索悉索直響。還有車轂轆發出有節奏的、尖細悠長的聲音,好像在說:好——了呀!好——了呀!……

晚上打開舖蓋,在苦口泉過了一夜。第二天下午,進入一個比較寬廣的河谷。在錯雜著灰黃色、鐵棕色和淡咖啡色的,精赤的山巖下面,開始出現一些有泥土的、長滿蘆草的丘陵。愈走愈開闊,愈走,山巖愈少丘陵愈多。傍晚時分,我們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大泉。

大泉,是亂山深處一個荒涼的河灘,平曠空闊。河灘上長滿了紅柳,紅柳墩一個接一個連成大片,迂迴在許多簇擁著金黃色蘆草的丘陵之間,茫無涯際。如果在夏季,遠望上去就像希什金筆下藍色的林海。秋天花開,卻是一片粉紅。現在是冬天,花和葉子都凋落了,它那細長、柔韌而又繁密的枝幹,被夕陽一照,銀灰裡摻雜著金紅,輕柔模糊如同煙雲,漸遠漸淡,和丘陵、霧靄結為一體,變成了一片紫色的微茫。而在微茫的上方,懸浮著連綿不斷的雪山的峰巒,在晚霞中閃著琥珀色的光芒。

許多地下水從河灘上冒出來,形成許多大大小小的池沼和湖泊,在紅柳叢中閃著天光。因為地氣暖,這些池水不結冰,清澈見底。水底的鵝卵石上,長滿了天鵝絨一般綠油油的水苔。成群的野鳧在水面嬉戲,不時一陣陣驚飛起來,發出嘎嘎的叫聲。

池邊的山巖上,有一所窳敗的小土屋。沒有門板,也沒有窗櫺。裡面空蕩蕩的,左半邊是一個大炕,右半邊除角落裡有一個傾圮的灶台外,什麼也沒有。這屋子,從前是駱駝客的驛站,因為別處修築了汽車路,多年來已被拋棄和遺忘了。

我們把車停在山下,一樣一樣把東西搬到山上屋裡,將就過了一夜。第二天修好灶台,支起案板,清除了炕洞裡的積灰,補好了牆上和屋頂上的洞孔,就分頭去打柴和搜集乾駱駝糞。窗洞子沒格子,吳性善乾脆用泥石把它封了。門洞上沒門板,范華用麻包給它做了一個門簾。只留下屋頂上一個天窗,透亮透氣,兼出煙。屋頂下吊油燈盞的麻繩子腐朽了,周德雄從麻包上拆下來麻線,搓了一根新的換上。墨水瓶做的煤油燈盞也擦得晶亮……到晚上,小屋裡竟然有了一種整齊舒適之感。我們生起火塘,吹滅油燈,默默地圍著火烤了一陣子,居然沒有向毛主席請罪,逕直就上炕睡覺了。

從第三天開始,在附近的處女地上拓荒。這片土地是從前歷次山洪暴發時留下的沖積層,平坦鬆軟,不難開墾。只要刨掉紅柳墩,順著地勢打上埂子,略微平整一下,然後挑開一道渠,把池水引入灌溉,就算是開墾出了一片荒地,開春後就可以在這裡下犁播種了。據范華傳達,「他們」說這片土地,將成為所裡貫徹毛主席「五七指示」的第一批成果。

有范華帶隊,段文傑就不管事了。在所裡每天嚴格執行的那一整套儀式制度,也就沒人提起了。白天我們努力幹,晚上黑咕隆咚的,大家圍著火塘默默地烤一會兒,便上炕睡覺了。炕是乾駱駝糞煨熱了的,溫暖舒適。早了睡不著,就躺著想想心事,或者抽一抽自製的香煙。段文傑不再說夢話,史葦湘也不再裝打鼾。「此時無聲勝有聲」,說明我們的確是解放了。這樣躺著,想到沒有自我檢查互相揭發的學習會,想到不會有人半夜裡叫醒我們去卸煤,想到不必天不亮起來排著隊向毛主席像鞠躬請罪,想到這裡連個毛主席像也沒有,就十分地開心,像過節一樣了。尤其是,當屋上風聲淒切,提醒我們外面是無邊的寒冷和暗夜時,蜷縮在暖和乾燥的被窩裡,就不由得要感激命運。

唯一的問題是糧食不夠吃。在外面定量低,還可以有個蔬菜補充。山裡沒菜,肉更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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