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流沙墮簡 面壁記

從六二年到七二年,我在敦煌十年,但只工作了四年。六六年文革爆發,成了「揪鬥人員」。六九年中共「九大」前夕,被派到酒泉作畫,七二年調離敦煌,到「五七幹校」勞動。

文革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也改變了人們的形象。所裡那些溫文爾雅不苟言笑的好好先生,一夜之間變成了兇猛的野獸,劇烈地蹦跳叫喊,忽又放聲歌唱,忽又涕泗交流,忽又自打耳光,忽又半夜裡起來山呼萬歲,敲鑼打鼓宣傳偉大思想……。整個莫高窟地面上,只有洞中那些菩薩和佛像,依舊保持著往日的自尊與安詳。

被揪鬥的人多起來時,我這個「死老虎」被撇在一邊,常常被派去掃洞子。巖壁上落下的沙子,有時飄進洞裡,久之積下或厚或薄的一層。我的任務就是把它掃出來,弄走。這是個沒數的活兒,巖壁上上下下四、五層四百九十多個洞子,誰知道哪裡進了沙子?如果哪裡我沒掃,我可以說是剛剛掃過就又落了一層。

有好幾年的時間,我都在掃洞子。每天獨個兒拄著掃帚,仰頭向壁與仙佛同遊,彷彿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光暗看不清了,就到棧道上望遠,「更無人處一憑欄」,也是難得的體驗。林海外,一片斜陽,萬頃荒莽,有時恍惚裡,真不知今夕何年。

這些洞窟壁畫,以前都曾看過。但是拄著掃帚看到的,同拿著卡片或者畫筆看到的,又不相同。作為佛教藝術,在佛教教義給定的框架範圍內,敦煌藝術所展現的內容十分豐富。特別是作為經變(本生故事和感應故事)的背景,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諸如耕種、蠶桑、紡織、建造、狩獵、捕魚、畜牧、婚嫁、喪葬、教學、商旅、製陶、冶鐵、馭車、推磨、炊事、戰爭、行乞、屠宰、練武、歌舞、百戲、早朝、宴會、帝王將相出巡、遊獵、剃度、審訊……等等場景都有。其間宮殿城池、亭台樓閣、橋樑水榭、舟車寺塔、學校店舖、驛亭酒肆、衣冠服飾、宗教儀式具備。以致許多不同方面的研究者,都可以在裡面找到有用的東西。

對於卡片來說它們是資料。對於畫筆來說它們是範本。對於以待罪之身,手持箕帚,心無所求,依次從容不迫地看下去的我來說,它們成了心靈史,成了一個思維空間的廣延量。

都說唐代藝術最好最美,但我個人最喜歡的還是魏窟。十六國時期洞窟裡的人物造型,一律矮壯質樸,唐代則一律豐圓壯肅。唯魏晉瘦削修長,意態生動瀟灑。額廣,頤窄,五官疏朗,眉毛與眼睛相距很遠,恰如《世說新語》所說的「秀骨清像」,《歷代名畫記》所說的「變態有奇意」。也不以色貌色,綠馬、藍馬、黑山、白山空無所依,藍人、綠人、紅人、黑人,都白眼白鼻,非人間所見。前呼後擁在黑色或土紅色調子的背景上湧現出來,予人以一種奇幻神秘之感。

最使我流連的是西魏二八五窟,直以粉壁為天地,空靈透明。星漢奔流、雲氣飛揚,涵虛混太清。佛教諸天:日天、月天、緯紐天、毗那夜迦、鳩摩羅天、天龍八部等等,還有佛經中沒有,來自中國古代神話的伏羲女媧,朱雀玄武,青龍白虎,雷公雨師,飛廉羽人,東王公西王母,以及《楚辭.天問》中提到的許多怪物,奔騰競逐於天空。或乘雷電,或踏飛輪。靈幡飄渺,華蓋懸空。旌旗舒捲,衣帶流虹。瀟瀟颯颯,滿壁生風。

所有這些,包括藻井、龕楣,以及分佈全窟的裝飾紋樣,都用線條勾勒組成。無數纖細強勁、金屬絲一般富有彈性,而又修長柔軟如游絲的線條,在幽邃詭譎、光怪陸離的色塊之中穿行,互相跟隨互相追逐,時而遇合時而分離,輕悠下降忽又陡然上升,徐緩伸展忽又驀地縮回。聚集、交錯、相與旋轉,以為要糾纏不清了,忽又各自飛散,飛散而又彼此呼應,相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像一組組流動的樂音,有笙笛的悠揚,但不柔弱。有鼓樂的喧鬧,但不狂野。從容不迫,而又略帶淒涼。淒涼中有一種自信,不是宿命的恐懼或悲劇性的崇高,也不是謙卑忍讓或無所依歸的彷徨。

唐代的洞窟,特別是貞觀、開元之際的唐窟,以華嚴、瑰麗、氣度恢弘為特點。色彩鮮艷豐富、金碧輝煌。線描技法亦更為多樣。用筆仍是中鋒,但有輕重、快慢、虛實、粗細的變化,抑揚頓挫。蘭葉、鐵線、游絲、曹家樣、吳家樣錯雜並陳。菩薩和供養人等,大都是周家樣綺羅人物,曲眉豐頰,瑩肌圓體,肩披長髮,半裸上身,瓔珞珠飾繁華繽紛。或靜立,或歌舞,或飛天,或坐思,都嫵媚生動,而又端莊從容。不是禁慾的官能壓抑,也不是無所敬畏的張狂。佛國的莊嚴,都化作了人間的溫馨。如此大氣,又如此雋永。

唐窟中最使我傾心的,還是塑像,特別是二○五、一九四等幾個洞的塑像。同為佛教諸神,卻又各有個性。阿難單純質樸;迦葉飽經風霜;觀音呢,聖潔而又仁慈。他們全都赤著腳,像是剛剛從風炙土灼的沙漠裡走來,歷盡千辛萬苦,面對著來日大難,既沒有畏懼,也沒有抱怨,視未來如過去,不知不覺征服了苦難。一三八窟的臥佛,是釋迦牟尼臨終時的造像,姿勢單純自然,臉容恬淡安詳,如睡夢覺,如蓮華開,視終極如開端,不知不覺征服了死亡。

看到死亡的曲子,如此這般地被奏成了生命的凱歌,我想到西方藝術中那些以死亡為主題的雕像(如《拉奧孔》,米開朗琪羅的《死》,或者羅丹的《死》)都是悲劇性的。寬闊的胸脯隆起的肌肉,劇烈的動作緊張的表情,都表徵著恐懼與絕望的抗爭。相比之下,這些文弱沉靜從容安詳的塑像所呈現出來的,也許是更加強大的力量。這不是一個可以用陽剛陰柔之類現成的概念,或者十字架和太極圖之類近似的比喻可以說明的差異,其中隱藏的消息,也為我打開了一個,通向別樣世界的門窗。

在那些小小的石頭洞中面壁,我感覺到一種廣闊。只可惜天黑了還得回到外面,和其他揪鬥人員一起,在毛主席像前請罪,唱語錄歌,聽訓話,互相揭發批判,和自我揭發批判,一如但丁筆下的鬼魂,互相撕扯咬啃。沒處躲沒處藏,直覺得四面都是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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