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流沙墮簡 石頭記

在噩夢般的記憶的灰黑色背景上,敦煌莫高窟呈現出神話般的五彩繽紛。初到那裡的日子,置身在兩個夢境之間,頭腦有點兒飄忽。穿著一身不合身的新衣服(都是遠方的母親和姊姊做了寄給我的),到處東張西望,逢人咧著大嘴傻笑。

那些天沒給我任務,讓我先看看洞子。洞裡很暗,只有上午和中午光線好的時候才看得見。其餘的時間,我在洞外四處溜躂。有好幾天,是在莫高窟周邊的山裡打轉。

北面沒山,是大沙漠。西邊的鳴沙山、南邊較高的無名亂山、東邊的三危山,我都爬上去過。除鳴沙山是沙山以外,其餘的山頂上全是石頭。灰褐色的、紫金色的、鐵青色的、赭黃色的石頭,都含著雲母,質地不那麼堅硬,久經烈風吹拂,刀砍斧劈一般。遠望崢嶸峻峭,近看密密麻麻都是裂紋。用力一扳,有時可以扳下一塊。有時那一塊還可以再掰開成幾薄片。有時掰開來裡頭有海洋生物的化石。或珊瑚,或海藻,或螺或貝,還有魚,一如嵌進了一副完整的魚骨。紋理清晰,栩栩如生,但與石頭同色,不,它就是石頭。

我常在山頂獨坐,默對宇宙洪荒,看茫茫沙磧上藍色的雲影不息地奔馳,聽這些石頭無聲的話語。它們告訴我億萬年前這裡曾是海底,告訴我億萬年不過是一瞬間,告訴我無限時空中這一瞬有等於無,告訴我沒有剎那、沒有永恆物與我都是虛幻的流影,告訴我所有這些事實。它們都拒絕接受,它們要堅持存在,挑戰絕對零度。莫道是地老天荒無人識,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有次偶然相逢。

迎著烈烈長風,聽這些無聲的話語,我發現這些冰冷堅硬的石頭,都有一顆柔弱溫暖的心靈。像是凝固的火焰,靜靜地一動不動。千萬年彼此相望,懷著愛情的苦痛。我想,有這苦痛,勝似沒有這苦痛。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生。接受這世間萬物共同的宿命,也是一份難得的睿智。

我把一些完整的化石帶回莫高窟,同事們見了都笑,說我少見多怪。這東西一點兒都不稀奇,整個西北高原,直到內蒙青海新疆,可以說滿地都是。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它們。房間裡幾個空空的書架上,一排一排都是石頭。它們有時是朋友,萍水他鄉,相識雖新有故情;有時是一種哲學,或者一種宗教,一種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窗;有時單純地只是一種藝術,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呈現出生命力運行的軌跡,帶著山風海濤,帶著劫火的寒光,如此獷頑,又如此纖柔。

後來書架要放書了,石頭們陸續都裝進了紙箱,房間裡放不下,放到門外廊檐底下。搬家時遺下幾箱,文革時全部丟光。道是有情還無情,它們又回到了混沌的故鄉。而我,還在不由自主地,被歷史的游渦帶著走。漂流中寫過一些回憶敦煌的詩,其中兩句是:相知唯有玲瓏石,伴我沉吟到夜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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