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流沙墮簡 出死

那天,我們和往常一樣,在熹微的晨光裡集合,準備出工。很冷,我盡量把棉衣裹緊,縮著頭,袖著手,在隊伍裡跺腳。忽然聽到一聲叫喊:高爾泰!出來!我走出隊伍,韓幹事來到跟前,上下一打量,說,回屋裡去。

回到號子,在舖位上躺下,兩手枕在腦後,看牆上斑駁剝落的泥皮。腦子裡空空洞洞,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恐懼。不知道為什麼叫我出來。但知道怎麼的都不會比現狀更壞。躺著躺著,不覺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有人叫我。分場長後面,跟著兩個警察。門外停著一輛軍用吉普,叫我上車。剛坐下,又叫我帶上行李。我把我那堆破爛,連虱子連草捲成一團,哩哩拉拉的,塞在我的座位旁邊。兩個警察坐前面,我坐後面。這種坐法,使我有了一種好的預感,但也沒有多想。

車子時而風馳電掣,時而蹦蹦跳跳,駛過茫茫戈壁。很冷很冷。我裹在那堆破爛裡,不覺又沉沉睡去。夢裡聽到槍聲,是我的旅伴在打黃羊。一連幾次,都沒打著。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傍晚醒來,落日蒼茫。車到一個小鎮。郊外散落著一些農家的土屋,炕洞裡冒著秫稭和乾畜糞的濃煙。煙不上升,在大野上聚集成長條的沉雲,逐漸溶解在暮靄之中。使暮靄混濁而有焦糊味兒。昏黃裡透著晚霞的夜紫。若有若無地可以望見荒草的叢莽,成排的白楊,黃沙簇擁的地埂。雖然都毫無綠意,卻使我十分感動。望著那人類生活的種種跡象,我有一種久客的遊子回到了故鄉的感覺。車子未進市區,拐進了一座有高牆和警察站崗的大院,牆上有崗樓和鐵絲網,門上掛著「高台監獄」的牌子。

崗樓映著殘陽,一半是玫瑰紅色的,一半是深藍色的。我們在深藍色的陰影裡下車,幾個穿深藍色制服的警察,把我們讓進一間爐火通紅、燈光模糊、充滿煙氣、熱烘烘有股子腐酸味的房間。他們顯然是老熟人,談笑粗聲大氣。有人端來洗臉洗腳的熱水,居然也有我的一份。

接著是豐盛的酒宴。一桌有十幾個人,都是公安幹警。我也夾帶在裡面,沒人同我說話。他們猜拳行令,痛飲高談之際,餓得半死的我兀自猛吃,大塊肉整個蛋來不及咬碎,幾乎都是囫圇吞下。夜裡肚子鼓脹劇痛,到天亮都沒睡著。

高台,是蘭新線上一個小站。一邊是祁連山,一邊是大戈壁。它位在斜坡上,可以望得很遠,風日蒼涼。我們一行三人,在這裡上了火車。看到車票,我才知道,這天是一九五九年三月六日。我們是在向東往蘭州去。

一年多前我被押送西來時,車上還有餐車和臥車,這次都沒了。一天兩次,列車員分發鍋盔,每人一個,又冷又硬,沒菜。但乘客們伸出來的手,好像都很急切。拿在手裡,好像都很寶貝。那時全國性的大饑荒已經開始,與世隔絕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只覺得整個車廂,有一股憂鬱之氣。上上下下的人,個個憔悴衰疲。

第三天早晨,我們在蘭州下車。兩警察把我帶到甘肅省公安廳,交給廳長辦公室兩個文職公安,就走了。兩個文職公安都很友好。一個叫東林,四十來歲,蘭州大學歷史系畢業。一個叫丁生輝,三十來歲,西北政法學院法律系畢業。他們告訴我,為了迎接「建國十週年」大慶,省委要舉辦一個「十年建設成就展覽」,在蘭州七里河建了個展覽館(後來做了甘肅省博物館)。館裡需要幾幅大油畫。我的任務,就是要在十月一日展覽會開幕前,畫出這些畫。我問畫什麼,畫多大,他們不知道,說去了會有人告訴我。

最後東林說,我得提醒你一下,這次省委調你來,是臨時任務,工作需要。不等於解除你的勞動教養,更不等於摘掉你的右派帽子。勞動環境變了,身份沒變。勞動內容變了,性質沒變。記住這一點,對你有好處。

丁生輝把我送到七里河,交給展覽會籌備處,就走了。臨走時給我說,這裡都是各個機關抽調來的人,人多口雜,說話要特別小心。但是也別害怕。你同這裡任何人的關係,都只是工作關係,只有同我們的關係才是組織關係。誰要怎麼樣你,都得通過我們。過些日子我們會來看你,有什麼事,同我們說就是了。

在當時的語意場中,他這些話,還有東林那些話,聽起來都有些異樣。把人當人,而不是當政治符號來對待,這不像是組織對個人使用的語言,更不像是暴力機關對專政對象使用的語言。沒有一句「改造思想」、「立功贖罪」之類的官腔套話,耳朵竟不大習慣。與其說使我感到溫暖,不如說使我感到驚訝。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發現(對我來說是發現)即使在共產黨公安身上,也會有人性的東西。順便說一句,三十年後,我在南京大學再度被捕,關押在成都,審問我的警察之中,也有不少富於人性和道德感的人物。但是他們所使用的語言,全都符合黨文化的規範。互相溝通的機制,要曲折和複雜得多了。前後差異,對於歷史的變遷來說,有一種象徵意義。不過這是後話了。

籌備處安排我住在展覽館對面的「友誼飯店」。這是一家專門接待蘇聯專家的飯店,設備豪華。我是第一次住豪華飯店,瘦如骷髏衣不蔽體。置身在厚地毯、大壁掛、沉重的金絲絨窗簾和珠光寶氣的枝形吊燈之間,頗怪異,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對頭。其實沒什麼,當時中蘇交惡,這個飯店裡已無蘇聯專家。展覽會包下了這些房間。

所有要畫的畫,都是歌頌新中國的偉大成就。主要是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千萬人連夜不睡戰天鬥地移山造海;熱愛公共食堂「雷打不散」;放衛星畝產萬斤豬比牛大;土高爐遍地開花鋼水奔騰……要突出所有這些偉大成就,都是在黨和毛主席的領導下才取得的。畫要經過多次審查,達到「領導滿意、群眾點頭」,才算完成。

給我拿來一大堆畫報,這類照片多得很。內容已有公式,七拼八湊即可。不難完成任務。仍然是體力勞動,和藝術無關。好在它的勞動強度比挖排鹼溝要輕得多了。問題是我的身體。當時的我,上身瘦得皮包骨,兩腿卻腫得很粗。成天只想躺著,躺下去就起不來。要起來得翻身俯伏,用兩臂慢慢撐起。畫大,上下腳手架,得有人扶助。作畫時不能久立,時不時要坐一會兒……我咬緊牙關,竭力堅持。我知道,要是達不到要求,就會被送回夾邊溝去,那就是死。東林說,記住這一點,對你有好處,這就是好處。這不是畫畫,這是求生。

飯店裡食物講究,花樣多,且不定量。由於吃得太多,很快就胖起來,胖得比我以往任何時候都胖許多,臃腫不堪。但一身肥肉,仍然疲乏,仍然兩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重,仍然反應遲鈍,走路時不知迴避,常要和迎面走來的人相撞;仍然在看到別人追逐嬉戲時感到奇怪,不知道他們哪來的那麼多力氣……四五個月以後,身體又開始消瘦。一天天瘦下去,一直瘦回到勞教以前的水平才停止。這時我才感到,精力和元氣漸漸恢復了。不再怕爬樓梯,不再怕走遠路。遇事反應愈來愈靈敏;上下腳手架也愈來愈自如……。與之同時,又開始對一些與己無關的事物,比方說星空,河聲,或者一隻在高空盤旋的老鷹,感到有興趣。愈來愈愛逛書店,進去了留連忘返。也常常性慾衝動,半夜裡醒過來睡不著覺。

工作進展,也愈來愈順利。過多了審稿的關,學會了投其所好。聽多了各種指手劃腳,學會了譁眾取寵。連省公安廳那邊,也聽說我在這裡「表現很好」。有一幅「社員之家」最受好評。畫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魚肉酥脆流油,饅頭熱氣騰騰,男女老少個個滿面紅光笑口高張。當時全國性的大饑荒正在蔓延。我一門心思製造效果,致力於細節逼真氣氛熱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謊,是在參與擴大災難。不,有時也想到一下,浮光掠影,並不影響工作。

隨著十月一日——「完成任務」的日子愈來愈近,我愈來愈感到不安。存著最好的希望,我做著最壞的準備。每天天不亮起來,沿著黃河長跑,希望能練好身體,禁得起臨界的考驗。但是考驗沒有再來,展覽會開幕後,留下來編了一本這次展覽的紀念畫冊,我得以在蘭州停留到一九六○年夏天。其時夾邊溝農場因死人太多,瀕臨消失,我已無「家」可歸,被送到另一個勞改農場——靖遠夾河灘農場。這裡的勞動條件和自然環境都比夾邊溝好些,何況我的身體已經復元,不怕了。

在荒涼的田野上,想到蘭州友誼飯店的豪華,恍如一夢。我發現,那時候,隨著肉體的復活,我的靈魂已走向死亡。我已經失掉自我,變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隨意使用的工具,變成了物。人的物化,無異死亡。

求生的本能,迫使我開始寫作。偷偷地,用很小很小的字,寫在一些偶然到手的小紙片上。日久多起來,身上裝不下了,得找個秘密的地方收藏。這很危險,但也顧不得了。

多少年來,我東奔西跑,都一直帶著這個不斷增大的、危險的包袱。我後來發表的文章、出版的書,多來自這個包袱。因為有它的存在,我才敢於確信,我走出了死亡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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