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流沙墮簡 安兆俊

【一】

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我們新添墩分場四個大隊全體人犯,天不亮起來,摸黑吃飯,帶著碗筷,沿著新築的車路,拖拖迷迷走了兩、三個鐘頭,到達場本部所在地夾邊溝,參加慶祝國慶大會。

我們到達時,大牆外面臨時搭成的司令台前。已經席地坐著一大片人。灰糊糊的,就像是拾荒者晾曬著的一地破爛。管教幹部們都穿著深藍色鑲細紅線的公安制服(平時不大穿),在四邊走來走去。大牆上插著幾面五星紅旗,在淡日下迎風飄揚。牆下的司令台上,掛著個毛澤東像。一邊是黨旗、一邊是國旗,他在中間微笑。

我們剛坐下,慶祝大會就開始了。有個人上台領唱國歌,復又全體起立。那人衣服上滿是補丁,顯然也是犯人。但清潔整齊,頗精神。約莫四十來歲,高個子,蒼白瘦削,脖子細長,喉結突出,額頭寬闊,下巴結實,狹長無肉的臉上,小半是絡腮鬍子。他面對全場,神色冷峻,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才張開兩臂開唱。略帶嘶啞的男低音,意想不到的深沉渾厚。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這是國歌的歌詞,來自抗日戰爭時的《義勇軍進行曲》。此時此地聽到,有種荒謬之感。唱著他兩手往上一揚,全場就跟著唱起來了。他打拍子指揮,動作幅度很大,全身都在動,眼睛發亮,長頭髮一聳一聳的,很投入。下面三千多人,又乏又餓,有氣無力。各唱各的,聲音不齊。看著聽著,也都怪怪的。

接著劉場長訓話。他說,你們進來才一年,外面就實現了大躍進,提前進入了共產主義時代。人民公社吃飯不要錢,全國上下破私立公,全民煉鋼全民皆兵,一天幹十幾二十個小時,創造了一畝地產萬斤糧。一天等於二十年的奇蹟……全都聞所未聞。環顧四周,有人在捉虱子,有人在縫鈕扣,有人在閉目養神。大有「昨夜一江風雨,都不曾聽得」的境界。

接下來劉場長說,我們農場的形勢,也是一派大好。原先,抗拒改造的佔百分之幾,有牴觸情緒的佔百分之幾,願意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佔百分之幾。愛場如家願意以場為家的佔百分之幾。現在,在黨的勞教政策的感召之下,局面有了根本的改變。各佔百分之幾,都有具體數字,還有小數點……漸漸地我也開始打起盹兒來了。

突然有幾句話,像錐子似地鑽進了耳朵:……個別人狗膽包天,竟敢記秘密日記……沒有馬上治你,是為了給你一個主動坦白的機會……你不坦白,就看你表演……

我腦子裡轟地一下,響起了無數蟬鳴,完全清醒了。

【二】

「勞動教養」這個詞,以及它所指謂的事物,是一九五七年的新生事物,歷史上從未有過(以前只有「勞動改造」一詞)。進來以前,沒人知道勞教農場是個什麼樣子。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帶來了許多事後看起來非常可笑的東西:二胡、手風琴、小提琴、象棋、溜冰鞋、啞鈴、拉力器……等等之類,畫家畢可甚至帶來了畫箱畫架和一大卷油畫布,重得揹不動。有些東西(例如照相機、望遠鏡、書籍、畫冊等等),進門時被沒收了。沒有被沒收的,持有者生前是個累贅,死後都成了後死者們生火取暖的材料。

我帶來了一堆書,還有一本日記,是反右運動中隱瞞未交的。裡面都是那種懵懂年齡裡一個自由愛好者一閃一現的小感想。諸如「一個社會裡個人自由的程度,是這個社會進步程度的標誌」,或者「我的世界是這麼大,這麼千山萬水無窮無盡;我的世界又這麼小,這麼咫尺千里寸步難行」之類。毫無操作意義,本身微不足道。但要是被別人拿到,後果卻十分嚴重。在那右派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年代,沒人代為保管,又不甘心銷毀,只有帶在身上,終於一直帶到農場來了。

我喜歡「農場」這個詞的牧歌意味,心想到這裡就安全了。沒想到入場時要搜查行李,還搜身。那本要命的日記,也同現金、藥片、皮帶、球鞋帶、手錶、問題書籍一起,落到管教幹部手裡。從那時起我一直做惡夢。每看到一些人由於一些小事被捆起來擲在地上示眾,繩子嵌進肉裡滲出殷紅的鮮血,就想到不知哪天日記事發,會輪到自己。我想由於問題嚴重,我定會被捆得更緊,時間更長,很可能繩子切斷肌肉。再也不得恢復。久無動靜,又擔心是在暗中醞釀著更大的災禍。每晚的小隊會上,例行表態是少不掉的,每當我表態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的時候,心裡總是擔心,這會和日記聯繫起來,構成欺騙罪,被加上去算總賬。

但是,將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毫無異常。猜不出原因,一直納悶兒。這次才知道,他們原來是在看我表演。我想貓玩老鼠就是這樣,時間越長越有趣。恐懼是活東西,在脆弱而又孤獨的靈魂中,它會生長,會變出各種花樣。一時間我覺得,好像腳下的土地在往下沉。別說是外面的形勢,周圍這些捉虱子縫鈕扣打瞌睡的人們,也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幻影了。想起了父親、母親、姊姊和妹妹,音容笑貌如在目前。我擔心,再也見不著他們了。

不知何時,午休開始了。嗡嗡的人聲響成一片。起來小便的人很多,隊與隊之間的空檔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帶起來的灰塵和劣質捲煙混成濁霧籠罩全場。午餐「改善生活」,吃糖包子,喝小米稀飯。是農場稀有的美食,從未有過。我雖極度飢餓,也沒吃出味道。

【三】

有人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一驚,猛回頭,是我們的大隊長陳治邦,旁邊站著那個領唱國歌的人。他向陳點了點頭,給我說,你跟我來。

我跟著他穿過人群,進入有鐵門的大牆。院子裡一排排開著門的號子,空無一人。每一排開頭的傘牆上,都貼著各隊慶祝國慶、歌頌新中國的牆報,爭嬌鬥艷,花裡胡哨。他領著我匆匆走過,進入號子中的一間。同別的號子一樣,十幾平方公尺的面積,大半都是土炕。但別的號子炕上都擠著十幾個舖位,這間炕上只有一副被褥。其餘空舖位上糊著舊報紙,不見土面,很乾淨。靠裡面的一半,放著碗筷面盆暖瓶衣服包裹之類,還有尺來厚一摞子我們農場右派們編的《工地快報》,疊得整整齊齊,捆得嚴嚴實實。這東西新添墩也有,每天一張,發到各小隊,是大家做捲煙紙和手紙的材料,除了最新的,全都消失了。

靠外面的一半當桌子使用,放著一些文具、一個鬧鐘、一些紙袋子和一塊玻璃板,很整齊。玻璃板下面壓著幾張表格,和一張四寸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孩。他介紹說,老伴叫劉蓉,在蘭州第四初中當校醫。大兒子五歲,叫安泰。小兒子安石,現在兩歲了。問我喝水不,讓在炕沿沿上(桌子邊上)坐下。他語音壓得很低,但是大開著房門。

他是歷史學家,叫安兆俊,原先在民族學院研究新疆史,是夾邊溝監獄改為勞教農場後第一批關進來的右派分子之一,當了農業隊第一大隊的大隊長。在勞改隊和勞教隊裡,用犯人來管理犯人是很普遍的事。我們基建隊四個大隊的大隊長全是勞教分子。但都當得不長。我曾在工地上看見,第三大隊的大隊長上官錦文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管教幹部當場撤職,下令捆起來,擲在地上。

安兆俊這個隊長倒是當下來了。管教幹部們忙不過來時,也把一些雜事交給他做。其中包括把沒收來的東西分類登記。這個工作本應由執行搜查的管教幹部在現場做。以前犯人是法院判來的,一般每次只進來一、兩個,可從容搜查登記。現在大量湧入,天天排長龍,他們只來得及把各人的東西分別裝在標名的紙袋裡,回頭再登記。這就交給他了。他看了我那本日記,沒登記。趁幫灶時,丟在灶膛裡燒了。他說,我看了特別喜歡,但是沒處放,只好燒了。你別可惜,安全第一,你說對吧?人比東西寶貴,有人就會有東西,你說對吧?

我說剛才劉場長的報告,正把我嚇得不行。他說現在你可以安心了。那是心理戰,隨時都會有,一不冷靜就會輸。有時候我就擔心,哪天你給唬住了,沉不住氣,自己去坦白,檢討運動中隱藏日記的錯誤,我就麻煩大了。每次陳治邦來開會,我都要摸摸那邊的底,後來就放心了。我問,他說我什麼了?他說,他從來沒有提到過你,這就夠了。陳治邦這個人不壞,他是公安出身,知道立功不能贖罪,所以也沒有害人之心。現在怕的,是那種想要立功贖罪的人。那種人愛攀談,但自己不說什麼。光想聽你說,見了要小心。

我唯唯。他說怎麼樣?熬得下來麼?我說還可以。他說,我看你的日記,思想感覺多些,閱歷經驗很少,還是個小孩子麼。我說我二十二歲了。他說是麼,我比你大一倍呢,真擔心你的承受能力。處境越是絕望,人也越容易沮喪。特別是我們這種,都是些孤獨的個人,沒有個組織的支持,沒有個輿論的聲援,也沒有個社會的同情,這種人最容易沮喪。我們這裡,名演員偷別人的饅頭,大音樂家涎著臉乞求一丁點兒施捨,在外國拿了兩個博士學位回來的學者,為搶著刮桶,打架不要命,這樣的事,多得都不奇怪了。至於自打耳光、告小狀、一年到頭不洗臉不梳頭不補衣服的,那就更普遍了,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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