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流沙墮簡 別無選擇

一九五五年夏天,百來個被統一分配到西北「支邊」的大學畢業生,在蘭州一條小街上的一家小旅館裡,住了將近一個月,等待再分配。每天沒事,到處閒轉。

蘭州是一座古城,伊斯蘭風格的房屋,大都是用泥土建築的。從城邊的皋蘭山上望下去,除少數新建的灰色樓房外,千門萬戶一色蒼黃,有點兒像中東的阿拉伯市鎮,又有點兒像美國中西部桑塔菲那樣的印第安小城。日夜奔騰的黃河,咆哮著沿城流過,把浩蕩河聲散佈到城市的每個角落。

沿河有許多巨大的圓形水車,從容地緩緩旋轉,灌溉著兩岸的果園。兩岸果園綿延數十里,春天繁花似錦,夏天濃綠重蔭,秋天千樹萬樹沉甸甸都是果實。冬天積雪不消,幾個月一片銀白。黃河結了冰,汽車,馬車都可以從冰上過去過來,來年解凍後的冰凌子,互相磕碰擠壓,格格有聲,一直要漂流到四、五月裡才銷聲匿跡。

居民以漢族為多,雜有許多少數民族。周邊的少數民族,也常來此集散,賣他們的野味、瓜果、毛皮、香料、藥材,烤羊肉串……和形形色色精美絕倫的手工藝品。街上沒鋪瀝青,坑坑窪窪,狗、羊、雞不知讓路。東一堆西一堆的建築材料和工地垃圾之間,地攤相接,貨物琳琅滿目,本地土特產和外省輕工業品相與雜陳。汽車、馬車、驢車、拉拉車、自行車和行人互相吆喝閃避。馬幫、駱駝客、車把式、筏子佬推推搡搡停停走走。回族、藏族、裕固族、東鄉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和來自全國各地「支邊」的漢族做買賣,語言手勢南腔北調,服飾異形五色雜而炫耀。晴天黃塵滾滾,雨天泥漿飛濺,繁忙混亂中透著一股子新興之氣。

西北石油資源的開發,使蘭州成為新興的工業基地,面貌日新月異。七十年代末我重到蘭州時,一座高樓煙囪林立,有二百多萬人口的現代化都市,已代替了那鄉土氣息和歷史韻味都極其濃厚的破落小城。從皋蘭山上俯視它,煙塵深鎖,灰濛濛如同雲海,有時連高樓的頂端都看不見。黃河水不再結冰,三九寒天飄流著油污和泡沫。那些趕不上生活節奏、轉得很慢的水車,一個都不見了。這是五十年代的我們,怎麼也想不到的。那時我們走馬看花,淺嘗了許多新奇、髒亂和不便之後,就都哪裡也不想去了。成天在旅館裡打撲克、下象棋,或者躺著看書。又沒好書可看,百無聊賴度日如年。

一天,有通知下來:甘肅省教育廳廳長劉海聲要接見我們。什麼叫「接見」,我不知道。跟著大家上了卡車,顛顛簸簸來到一個什麼單位的禮堂,下面坐著好幾百人,都是全國各高校分配來了以後,又再分配到教育系統的應屆畢業生。台上長桌子後面,坐著幾個人,據說中間的一個是廳長。其人瘦而皮膚鬆弛,一直靠在椅背上看桌子,面無表情。好像他同我們一樣,百無聊賴,度日如年。

先是坐在他旁邊的一個人起來講話,歡迎大家來到甘肅,介紹甘肅概況,和美好的發展前景。接著廳長致歡迎辭,稱讚我們能無私地聽從祖國召喚,希望我們落地生根,為壯麗的事業奉獻如火的青春。說時兩眼精光四射,就像換了個人。說完往椅背上一靠,耷拉下眼皮,又恢復了原樣。

接著學生代表上台講話,感謝首長的關懷鼓勵,表示絕不會辜負黨的期望。其中的一位,發言特氣派,給我印象特深。直到現在,還記得那聲調:「……我代表——(停),全體同學——(停),向——(停),首長們——(停),堅,決,保證,完全地——(停)無條件地——(停),服從——(停),統,一,分,配——」

我的同班同學汪希曾也是學生代表,他說他是黨員,帶頭要求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準備的油畫顏料,多是土黃、生赭。來了才知道,赭、黃用不完,綠色不夠用。這裡的綠,不亞於我們江南。不,比江南還好。這麼大這麼多的瓜果蔬菜,生來都沒見過。這麼香這麼美的羊肉泡饃、牛肉拉麵,生來都沒吃過……這麼好的地方,牛都拉不走我。老死甘肅,我無怨無悔。大家給了他一陣掌聲和笑聲,連一直面無表情的廳長,也抬起上眼皮看了他一下。

代表表態畢,宣佈分配方案:都在蘭州各個中學裡教書。我同其他十一個分別來自四川、貴州、廣東、廣西、南京和上海市的同學,包括那位發言特廣泛的同學一起,被分配在黃河北面的蘭州市第十中學。回到旅館,各學校派來迎接新老師的人,已經在門廳裡等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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