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夢裡家山 唐素琴

【一】

在蘇州上學時,我們那個班,不但是全系,也是全校的先進模範。每個學期,都要得到一面校政治部頒發的絳紅色絲絨錦旗,上書「三好集體」,全班引以為榮。得這榮譽,不是偶然,五個班幹部起了積極作用;他們個個政治覺悟高,學習成績好,朝氣蓬勃幹勁十足,是同學們的知心人。

我那時十八歲,是班上年齡最小的一個。從小隨便慣了,自由散漫,跟不上那個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趟兒,成了班上的包袱。班幹部唐素琴負責幫助我。她比我大三歲,同我說話的口氣,就像我的姊姊。我小時候服從姊姊慣了,只要她一開口,不管說的什麼,也不管對不對,就本能地小學生般頻頻點頭。當然,是否照辦,又當別論。

我怕洗衣服,邋裡邋遢;有礙集體形象,屢教不改。團支部書記程萬廉替我申請到一筆「困難補助」,買了一件新的棉大衣給我,把我那件滿是油畫顏色的破大衣抱去,丟到垃圾桶裡去了。我很感謝,他說不謝,這是組織的關懷,你要是知道感激,就勤洗勤換衣服;我努力了一陣,但未能永遠堅持。不知不覺,新大衣又弄髒了。

一天,我發現,床底下那一堆氣味難聞的髒破衣服,洗得乾乾淨淨,補得整整齊齊,疊得方方正正放在那裡,一股子肥皂和陽光的清香。一打聽,才知道是唐素琴幹的。在畫室裡遇見,我向她道謝。她說還要再替我洗。我說別別別,我自己洗。她說你要是不過意,就自己洗。又說,不會洗,我來教你。

這個星期日,我們同洗了一上午的衣服。我由於過分用力地揉搓,右手中指、食指和無名指的背面,都搓脫了一層油皮,紅兮兮的,滲黃水,痛了很多天。此後,我們常常和其他同學一起,擠在潮濛濛的洗衣間裡,一道洗衣服,邊洗邊說說各種事情。有一次我告訴她我很想家。我說家裡窮,沒錢,還給我寄錢,我很不安。將來掙了錢,一定要多多地給他們。她說錢你還得清,情你還得清嗎?我說情嗎,只能在心裡感激,怎麼還呀?她說你要是出息了,讓他們為你高興、為你自豪,那就還了。我說前途由組織安排,自己做不得主,怎麼個出息法呀?她說所以嘛,你要追求進步,靠攏組織,啊是呀?(註:啊是呀:江蘇方言,意為「是不是呀?對不對呀?」)

有一次,她問我,聽說你每天睡覺,都不鋪褥子,睡在硬板上,是不是要學拉赫美托夫呀?我說怎麼,你還知道有個拉赫美托夫嗎?她說又沒禮貌了,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啊是呀?我說,沒見你看書麼。她說,你以為別人看書,都要跑到你的眼皮子底下來看,啊是呀?我考了她一下,才知道她著實看過不少書。

但是她說,她最有興趣的是數學。從小學到中學畢業,她的數學成績,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本想工作兩年,考清華理工科,但組織上根據需要,安排她來學美術,她就來了,高高興興地來了。她說,要是我不服從,組織上就會安排別人來學。許多人連這個機會還沒有呢。都說祖國的需要就是前途,確實是這樣,你說啊是呀?

正確得可怕。

我說,你的思想真好呀!

她說,你說是不是麼?

【二】

那時全國一盤棋,所有的美術院校、美術系科,教材和教學方法都是蘇聯來的:獨尊觀察力和精確性,排斥個性和想像力,嚴格的技法規範和操作程序都無不是為了客觀地再現對象,以致十個學生畫一個老頭兒,畫出來十個老頭兒一個樣,就像十個不同角度的同一照相。我不想學了,要求轉系,誰勸都不聽,最後系主任蔣仁找我談話,說他留學法國十幾年,什麼流派都見過,摸索一輩子,才知道蘇聯的現實主義藝術最先進。我們不必走彎路,是趕上好時代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在正則藝專時很敬愛的呂去疾先生,到蘇州來看望他的父親,聽到這個「事件」,派人把我叫去,說,你要跟上時代,別這麼橫在裡頭,看著像個怪物!人都是公家的了,還個性個性地嚷,影響多不好!對我們也不好!你看看四邊,有像你這樣的麼!我聽了,很困惑。這些話,不像是他說的。

回到班上,唐素琴問我,想通了沒?我說,我真的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她說,這就是說還沒想通,是吧?現在全班都在為你著急,你倒沒事人一樣。學習不是個人的事……我說你別說了我知道了是革命任務。她說怎麼啦不對嗎?我說我沒說不對,也不是不想學畫……她說我知道你要說這不是畫畫是照相。就算是學照相吧,多學一門手藝就多留一條活路,也好麼。現在不是你花錢學,是國家花錢培養你,你不想學也得學,幹嘛不好好學?

正確得可怕。我默然。她又說,現在全校都在爭當三好,第一思想好,第二學習好,你這一鬧,兩好都沒了。要是這個學期的錦旗讓別的班奪去,大家都會怪你,你好意思?我默然。意識到動彈不得,別無選擇,也就按照教的學起來:直起胳膊量比例,彎起胳膊定位置;瞇縫起眼睛看整體,瞪大眼睛看局部;注意層次比較,注意塊面分析,注意解剖透視,注意區別固有色和環境色、質量感和空氣感……並逐漸從這裡面得到樂趣。老師和同學們都為我高興,都誇我進步很快。這年的錦旗,還是我們的。程萬廉總結經驗,有好多條,其中的一條是:先進帶後進,大家齊上進。

【三】

三好的第三,是身體好。作為先進集體,一年一度在全校運動會上的團體總分,就十分重要。這是我們班的弱項,大家都很重視。每次報名,五個班幹部都要帶頭。唐素琴參加中距離,得過一次八百公尺第四名。她本來有條件跑得更好:個兒細高,腿長有彈性,跑起來動作協調,像羚羊。但她不練,勸她練練,她不,說,我沒錦標主義。直要到快開運動會了,才臨時準備一下。她更重視的是動員大家參加比賽。某某某,你個兒大,擲個鉛球吧;某某某,你腿長,跑個三千米好不好?……你要是同意,她會說對不起我已經給你報了名了。你要是不同意,她會說幹嘛不?反正你不參加比賽還得參加看,坐都坐累了,不如去活動活動;去吧去吧,我已經給你報了名了。你要是怕失敗不參加,她就說比輸了也比不敢比的人光榮,何況不一定輸;試試吧,不試白不試,我給你報了名了。

參加短跑的同學很少,她就在一百公尺項下,填上了我的名字。第一次比賽,我是穿著球鞋跑的,不知道有跑鞋那種東西。跑了個第四名,被體育系系主任陳陵看中,給了我一雙釘子鞋,要我每天早上,提前一小時起來學跑,他來教我。除起跑、衝刺、變速跑以外,還要我練舉重、跨欄、單槓雙槓、跳高跳遠、負重越野等,寒暑假不許中斷。這樣一年以後,我得了一百、二百兩個第一,成績破省記錄,平全國記錄。回到看台時,全班同學的臉一個個笑得像盛開的花,唐素琴的臉更像太陽般放光。

陳陵先生說,這僅僅是開始。他要推薦我到市體委當專業運動員,受正規訓練。唐素琴反對,問我幹嘛去,我說練好身體麼。她說什麼都沒單是個身體好有什麼意思?比賽來比賽去單是比個體能有什麼意思?要比就比智慧,比創造,同愛因斯坦、達爾文比,同列賓、蘇里科夫比,比不上就別說比。你力氣再大,大不過牛,跑得再快,快不過馬。三、四十歲以後,年輕人都蓋過你了,你再同誰比?

正確得可怕!但我這次不聽了,決心要逃避正確,胡攪蠻纏。我說我追求的是快樂不是偉大,我說競技狀態是一種人生境界你不懂,我說體能的開發是創造也是貢獻……她笑著說,別貧了。我繼續貧,說人家把終極真理都告訴你了你還要智慧幹什麼?比智慧、比創造就是自由主義,不是說要反對自由主義嗎?她不笑了,四面看看,厲聲說,別說了。

【四】

時值一九五五,我們正面臨畢業分配,肅反運動來了,校園裡氣氛突變。從那些哥特式建築爬滿長春籐的雕花樓窗中,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可怕的吼叫和拍桌子的聲音;那是老師們在開鬥爭會,鬥爭「胡風分子和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一到夜晚,就有人巡邏放哨;在傘狀羅漢松的陰影下,在鐘樓圓柱後面,在樓道拐角燈照不到的地方。在校園邊界瀕臨蘇州河的古老城牆上,都有人拿著棍棒,靜靜地盯著你看,猛抬頭見了,嚇一跳。再一看都認得,是學生中的黨團員和積極分子。

到教師中有人被捕、有人自殺、有人隔離審查(其中有陳陵老師)的時候,運動也在學生中展開了。我們是畢業班,沒放暑假,日夜開會。先是學習《人民日報》上關於胡風材料的按語,和社論《必須忠誠老實》,然後揭發交代問題。平時很熟悉的同學們,臉上都有了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陌生味兒。一天,在樓道裡遇見我們班上的女同學董漢銘,她同我招呼的前半句還和往常一樣熱情,中間忽然停住,下半句沒出來,倏爾臉色變了,大聲說,你別胡說白道的好不好?說著扭頭就走了。我追上去,擋住她,說,怎麼回事?講清楚。她白我一眼,長辮子一甩,繞過我走掉了。來不及驚訝,我發現所有的同學,都變得怪怪的。遇見唐素琴,她也裝做沒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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