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打三反」運動使我嘗到了挨整的滋味

經常有朋友戲問:原來造人家的反,後來則被秋後算帳,感覺如何?

其實,既是搞什麼階級鬥爭,你批了別人,現在別人也來鬥你,這雖有點痛苦,但卻屬正常,是「禮尚往來」嘛!思想上還能想得通,精神上也能忍受。最讓人難過的問題是,這下令搞「一打三反」運動的,卻竟是那號召我們造反的同一個中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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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年春開始的「一打三反」運動,使湖南省的造反派遭到了全軍覆沒的厄運,所有的頭頭與骨幹分子,無一例外的都陷入了挨批挨整的境況。

至今,我都沒弄清,中央當時為什麼會搞這麼一個幾乎會置全國(上海以外)造反派於死地的運動?而這造反派,卻又是當時的中央與毛澤東主席所號召發動起來的勢力。

那一年年初,中央下發了三、五、六號文件,都是搞這個「一打三反」運動的指示。

所謂「一打」,是指打擊反革命活動;「三反」,則是反貪污、反浪費、反盜竊。而那運動的重點,或者說那運動實際進行的重點,卻是「一打」,而且,在各地悄悄地演變成「打擊造反派中的壞人」,甚至實際延伸為「打擊造反派的骨幹分子」。但,什麼是「造反派中的壞人」呢?在進行中,也就實際成為了清算造反派在文革中的所作所為——即一切與文革前的標準不符的行為。什麼武鬥與打人啦,蓄謀造黨委的反啦、奪權啦、無政府主義啦,還有就是讀馬列主義書籍的可疑行為啦,等等。

總之,那場「一打三反」的現實,其受打擊者,主要有二:其一是造反派頭頭與骨幹分子,第二,則是所謂「歷史反革命」人員,即解放前的國民黨舊政權中的黨政軍警特人員。造反派是活老虎,歷史反革命則是死老虎,所以,在實際運動中,重點便主要打在了造反派分子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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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後不久,形勢確如龐達明所估計,上面的輿論一天一天於造反派不利了,而清查造反派問題的輿論,則越來越強烈,長沙市的大街上,經常有歡呼某某單位揪出了某造反派頭頭的標語出現,而且還說,揪出了那個造反派頭頭,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又一偉大勝利又一豐碩成果」云云。

組織進行「一打三反」運動的人,當然就是以軍隊負責人為首,加上「補台」——即革委會成立後又指定新成員再補充參入革委會——進入了各級革委會機構的原領導幹部,及原黨團組織骨幹人員。所謂「三結合」即解放軍代表、領導幹部代表與群眾組織即造反派的代表,共同組成的革命委員會,慢慢便不再有造反派代表了,而將他們一一掃地出了門,並將其關進了各類「學習班」進行反省,有的甚至被關進了監獄。

「一打三反」運動的威風,可以說是「殺」出來的。這個「殺」,有二重含義:一是確是真正的殺人——一九七○年的二、三月間,長沙市就連續搞了二次大型「公判大會」,組織了幾十萬人聚會觀看,共判處了三、四十名死刑者,第三次,在三月十七日那天,又擬殺掉幾十名,幸虧在行刑的前一夜,中央來了緊急通知,不讓這樣大開殺戒了,才停住了。第二,則體現在宣傳輿論上。那時,市革委會的機關報連發數篇社論,歡呼「殺得好!」,說「就是要殺、殺、殺,殺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

那被殺者中,造反派的頭頭與骨幹分子有一些,罪名基本是武鬥致死了人。另外的則是一些以言治罪的所謂反革命分子,其中包括原省委機關報社中的一九五七年打成的右派分子。

雖然被殺的人,並非全是造反派,而且其中造反派分子所佔比例很少,但由於殺這些造反派的理由罪名是文革中的事,而並不是什麼歷來意義上的「反革命」罪行,所以,對各單位的造反派頭頭與骨幹分子,便造成了很大的壓力,也鼓勵了原保守派人員對造反派的反攻。實際上,正是在「一打三反」運動中,完成了將造反派成員幾乎全部從革委會中踢出去,而由保守派人員補台入內的權力機構的組織人事變動。

「九大」之後,我雖仍被留在了公司機關內,也仍在革委會人保組內,但,卻已遠非往日的環境與氣氛,原造反派的身份,則使我在那裡已無法溶入人事與工作之中。昔日的黨、團幹部陸陸續續被調進了機關,他們大都是原來的保守派,自有他們原來的圈子與觀念,對我這個已無形下臺的革委會副主任,已沒有了多少顧及。承蒙我父親的中共老黨員的情況背景,使他們尚還能容我幾分,或許也抱有幾分能改造我能過去之意,故不致公開為敵。然而,我卻再沒有興趣在那兒待下去,也無法待下去,每天到機關見到那些面孔,便很難自在。

於是,我自己向新人保組的負責人辭職,回到了我原先的下屬單位——公司機修廠,並仍做了名機修工,又重新拿起了鉗工工具。

一九七○年的「一打三反」運動開始後,我確對其非常反感,認為是一場整造反派的復辟。單位裡,有保守派人員知道我的看法後,便將幾張類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標語,故意貼到我所在的工作間牆壁上,讓那標語醒目地對著我。我畢竟年輕氣盛不黯世事,立馬被那明顯衝我而來的標語激怒,於是,嘩嘩嘩將那幾張標語一把撕下,搡成紙團,丟了。

雖然,像我這種身份的人,在那場運動中,是絕對難於逃脫挨整的命運的。但,應該說,確是由於我的這個衝動,讓我做了那運動的第一批靶子。公然對抗運動的罪名,便不可避免地落到了我的頭上,整肅的鋒芒也第一個朝我砍來。

二月十九日,下午,全廠部分職工被通知去公司禮堂參加一個大會。廠革委會一個委員通知我,讓我也去。我說,不想去,那個委員就說:你原來也是公司革委會的副主任,做過我們的領導,怎麼好不去參加公司大會呢?影響不好吧?我一想,也是,應該去,別讓人說我人品的閑話為好。

到了公司禮堂,大會還沒有開始,我就到處轉轉,想找找公司其他單位的熟人說說話。其間,我發現,廠保衛組的三個人竟跟著我轉,我走哪,他們跟到哪,上廁所也跟了進來。我感覺有些不對,便問那幾個跟我的人:「你們跟著我幹什麼?想搞什麼名堂?」那幾個人卻只笑笑,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但,他們卻又並不離開,仍跟著。我心一橫:跟就跟吧!我又沒有什麼把柄落在你們手裡!怕你個鳥!

誰知大會開始後,頭一項內容,就是由已取代革委會執掌公司權力的公司「革命領導小組」的負責人,宣佈一個決定:將我及其他十五人予以停職隔離審查!

不等這個決定宣佈完,那三個跟著我的廠保衛組人員,便立即將我圍住,二人一左一右夾住我,另一個則扯住我的衣背,讓我無法自由動彈,並讓我跟著那其他的十五個被宣佈審查者一道,由手執紅白兩色油漆相間木棒的「工糾」(當時各單位民兵組織尚未恢復,當局便組織了「工人糾察隊」替代,簡稱「工糾」)隊員押著,離開了會場。

停職審查的地方,是公司下屬的一家旅社,已經停業了,專用作公司「一打三反」運動的反省室。

我們十五個被宣佈「停職反省」的人,全被押到了這兒,並且,被告知:從此時起,我們沒有了自由,每人一間房,一張床,一張桌子,由十多名「工糾」保衛人員輪流看守。沒有公司「三號辦」(當時普遍成立的負責「一打三反」運動的專門機構)的指令,我們都不能走出各人所住的房間,而只能在房內「閉門思過」反省,同時接受「三號辦」人員的審查。當然,我們十五個人之間,也不能互相聯繫與談話。

我到這「反省」後許久,思想上還沒有適應。雖然,看到外面那形勢,也想到過,像我這樣的造反派,既是公司的頭頭之一,又參加社會上很多造反派的活動,特別是還拿槍桿子參加過武鬥,在這場「一打三反」運動中,挨整的可能性會很大。但是,一旦這件事來臨了,心中也還是很茫然,不相信這是真的。因為,過去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中央號召造反派們應做的嗎?那「文攻武衛」不是江青號召的嗎?為何真要整我們?!

二十歲的我,由於有這樣的思想情緒,故雖在「反省室」,脾氣也仍很不小。加之,我做過公司革委會的副主任,也是這十五個被反省者中有過最大職務的人,因而,「反省」的前幾天,那些原來是保守派成員的「三號辦」的人,都不敢隨便同我講話,而是小心翼翼,也儘量不觸發我,而任我大發牢騷與爭辯。

但是,隨著市裡面「一打三反」形勢的日益嚴峻,特別是一次開宣判大會,就宣佈殺了三、四十個人,而其中也有造反派分子時,公司「三號辦」的人對我的態度也就越來越惡劣,連我的父親要來探視我,他們都不允許。

在「反省室」,我們被「三號辦」命令寫「反省」。

「反省」什麼呢?就是讓你寫文革中,你都幹了些什麼事。

文革中那麼多事,都寫上,那豈不會寫成幾大本書?有人對「三號辦」的人說。

「三號辦」的人指示:那就寫重點。第一,武鬥、搶槍、打人的事;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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