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標誌文革勝利的「九大」之後,我們卻下了台

一般的看法是,中共「九大」是文革路線的頂峰之際,但當時,我們卻真真切切反而開始朝倒霉的方向轉折了。實際上,發動文革與參入文革的人們,其思想與經歷的軌跡並非都相同,而是各有各的情況。基層老百姓被捲進「造反」的人,與高層發動文革的人,其實想法目的是不一樣的;只是有時在文革某一階段,他們行進的思想,重疊合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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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四月召開的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是毛澤東檢閱與慶祝文革勝利成果的一次里程碑意義的重要大會。在這次大會上,文革路線被再次肯定和頌揚,而高層的文革路線領導人(包括林彪軍人集團與江青、張春橋、姚文元「文人集團」)都一一進入了中央政治局這個最高權力機構,甚至像王洪文、王秀珍這樣一大批因造反而執掌了地方權力的、在文革前卻僅僅是一般工人或小小基層幹部的人,也當上了原來令我們老百姓只能仰視的中共中央委員。這一切,不僅使我們歡欣鼓舞,認為從組織路線上肯定和保證了文革與造反的勝利,這樣我們造反派便從此可高枕無憂,不用再擔心被原來的當權派打成什麼「反革命」、「右派」之類了;甚至我們還以為一個「新紀元」開始了,而我們這些造反派則是這個「新紀元」中的有功之臣、「開朝元勛」。不然,僅僅只造了二、三年反的王洪文等人,為何竟可以當上中共中央委員這樣的「大官」呢?而這是人家老紅軍通過爬雪山過草地,歷盡千辛萬苦冒過無數次的槍淋彈雨九死一生後,才有可能獲得的地位呀!

現在國內外很多研究或描寫文革歷史的人,大概也像我們當年的認識水平,以為造反派在「九大」後都變成了新的權貴,執掌了芸芸眾生的命運,享受了新官僚的榮華。所以,至今為止的一切反映文革造反派的文學作品和電視電影中,造反派們都成了一群對老百姓頤指氣使、耀武揚威並得意洋洋的傢伙。

而實際上,「九大」竟成了一個轉折點。

自那以後,造反派的厄運便一個接一個的開始了。在全國,除了上海造反派情形的特例,除了一些頭面人物如王洪文、王秀珍及各省有中央委員身份的造反派頭頭之外,「九大」後不久,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造反派們便先後開始一一被趕下了權力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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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市革命委員會是於一九六八年二月八日成立的。它的成立,標誌著文革奪權的成功:由市革命委員會取代了原中共長沙市委與市政府(人民委員會),而成為了全市政權機構。

市革委會中雖然有相當多的造反派代表,如市革委會四大辦事機構——政工組、生產指揮組、人民保衛組、辦事組——中,其副組長都有造反派代表。但是,組長們卻全是軍人,由支左部隊派出的解放軍軍官擔任。市革委會的主任也是一名軍人,十來位市革委會副主任中,大多也是軍人,或原老幹部,造反派代表則只有一名工人與一個農民。

實際上,從省與市革命委員會成立後的人員構成中,也預示了造反派們的好運,是走到頭了。

在中共「九大」中,湖南的造反派工人代表唐忠富,也做了中央委員。這件事開始確也令我們造反派們高興了一陣,大家都想,既然造反派都進了中央委員會,那造反派的的確確是革命派的結論,不就像鐵鑄一樣硬梆梆的了嗎?什麼「右派、黑鬼、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不就從此將被扔進太平洋,而永遠與造反派無關了嗎?

然而,美夢還只剛剛開始,厄運就已臨頭。

「九大」召開那天,市內各單位紛紛組織了慶祝遊行活動,是市革委會統一佈置的。其實,就是沒有市裡的佈置,各單位也都會自發慶祝。因為,自文革開始,一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或中央的重要精神發佈,下面單位就都要組織一番歡慶。這迎「九大」的活動,更是搞得早搞得久,在「九大」召開前的大半年中,各種迎慶就已有準備,專門的迎「九大」歌曲、舞蹈,早就被教唱、排練了。有一首迎「九大」的歌,傳唱很廣,至今還能記得幾句:「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滿懷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們放聲來歌唱……」

我們公司革委會也組織舉行了慶「九大」的遊行,帶著幾千名職工打著紅旗,扛著慶祝「九大」召開的紅布橫幅,敲著鑼鼓,熱熱鬧鬧到街上遊了幾圈。只是,龐達明、楊金河與我,都不可能想到,這是我們組織的最後一次群眾遊行活動。

「九大」後不久,市革委會派來了一個工作組到我們公司,說是作精簡機構的調查,領頭的是一名身著軍裝的團職軍官。但他們一到公司,卻不理會革委會,而卻到處找人秘密談話。

公司革委會的正、副主任們都有些緊張起來,不知道這個市革委會的工作組要搞什麼名堂,但大家又不敢問。因為,自「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後,內查外調,已成了一件常事。被調查者,最好是做出一副「心中無冷病,大膽吃西瓜」的態度,否則,人家反而會更懷疑你有什麼問題的。

與此同時,大街上不時張貼了一些大字報與標語,宣佈某某單位的某某原造反派頭頭,被撤消其擔任的各種革委會(從省、市革委會到基層單位革委會)內的職務,被宣佈已將其隔離反省,甚至被宣佈進行逮捕,關進了監獄。

因為什麼問題呢?

大多是武鬥中的事。或指控其指揮了某次死了人的武鬥事件;或指控其是殘暴的打人兇手,並毒打過多少多少黨員團員;或指控在武鬥中打死過人,或指控其是在武鬥中批准了殺害保守派「俘虜」等。還有一些,則是或因其家庭出身不好的問題,便說其是混進新生的紅色政權的「階級異己分子」;或揭發其文革前就犯過什麼錯誤,不能做革委會成員,等等。總之一句話,是逐步將文革前的或正常狀況下的人事標準,又當作了衡量革委會成員的尺度。

在戰爭時期,一個解放軍戰士若是在作戰中打死過多少敵人,那是要做為戰功來獎勵的。文革中造反派的武鬥參加者,開始以為自己也是如同解放軍,是在響應中央「文攻武衛」的號召,便在武鬥戰場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英勇武鬥,還爭著去送死,有的自己也確亡命於武鬥中。誰知那結果,後來卻是,若是知道你打死過人,則就是成了罪行,那就要請你坐牢、判你的刑,甚至還要被槍斃的。

一家街道工廠有一個在長沙市頗有名氣、外號叫「玉米大王」的造反派頭頭,首當其衝,被撤消其區革委會副主任職務,並以策劃武鬥殺人兇手的罪名,關進了監獄,判了十幾年的刑。

一家國營大電機廠的革委會委員李某,被人檢舉說,該廠一個保守派幹部的死亡,是李某指使打死的。於是,李某被撤職、入獄,鐵鐐銬了幾年,差點槍斃,直到一九七三年才宣佈是冤案,予以釋放。

最讓造反派們關注,也讓我產生了焦慮的是,我原參加過的造反組織「青年近衛軍」的頭頭「海司令」,也因一件涉嫌要他負責的、其組織成員在武鬥中一件虐殺「俘虜」致死命案,以殺人罪,給關進了市公安局的看守所監牢,進行審查。

那時,我們公司楊金河剛剛新婚,他的岳父原做過一段國民黨時期的小警察,因此,也有人貼了他的大字報,說他階級立場有問題,是「向國民黨投降」,不應再做革委會副主任。

原以為只要是有中央指示做的事,就是革命行動,就是功臣;原以為造反派就是新幹部,是文革新時代的元勛,可是,風向卻在悄悄地的變化了,讓人感到,判斷事情的是非標準,又開始復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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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段時間,傳來了一些小道消息,說是要將我們公司與另外一個商業公司合併,並且要調整公司革委會的組成人員。

很快,小道消息得到了證實,我們公司與那個商業公司合併,改為市綜合公司,兩個公司原有的革委會全部撤消。於是,我們公司革委會成立不到一年,便不復存在了。我頭上的這頂「公司革委會副主任」的職銜,僅僅戴了幾個月,也就在所謂機構調整中,悄沒落地。

新的綜合公司革委會暫不成立,而由市革委會任命的一個七人領導小組負責管理公司,那個工作組的正團職軍官,便擔任這領導小組的組長,兩家公司原來的革委會成員,只有二人進入了這個新的領導機構,雖說也是造反派成員,但都是文革前的中共黨員、幹部身份。我們公司革委會正、副主任五人,則全部下臺。其中,原黨委書記、革委會主任章忠全,先是被調去學習,幾個月後在「一打三反」運動中,又將其貶到市裡一個汽車停車場守大門。龐達明、楊金河則被下放回原基層單位做工人,另一名劉姓副主任,因原是機關幹部,便發配到市革委會辦在外縣的五七幹校。我雖被留在公司機關,仍在人保組,但沒有任何職務,新調進一個原做過保衛科長、參加過保守派組織的幹部,做了臨時負責人。

之所以沒讓我回機修廠當工人,而留在新公司的人保組,我想,大概是因我年輕,又是家庭出身好,尚可考慮做「革命接班人」的緣故吧。但是,為何又要撤消我的革委會副主任一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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