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坦克大炮都用上了的「文革」

文革中那可惡的武鬥,造成了多少人的悲劇啊!可惜,當時,我們以及相當多的人,並沒有這樣的認識,反而將此看成了勇敢的革命行為。一腔熱血,胡亂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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紡織廠的武鬥之後,「青年近衛軍」名聲在長沙市愈加大振,「向鋼鐵戰士青年近衛軍學習!致敬!」的大標語和宣傳畫在城內到處可見,各造反組織對我們「青年近衛軍」的人,都格外的熱情和客氣,平日在街上,若發生什麼小事導致的矛盾,一聽是「青年近衛軍」的人,別人便會主動退讓,並連連致歉。這之中,一則是尊敬,二則卻是畏懼。

這,使我們的虛榮心大大地獲得了滿足。

物資裝備也得到了重視。

一批嶄新的草綠色軍服,由解放軍三四一部隊等軍事院校的造反派提供,送來總部。這批軍服、軍鞋、挎包、水壺,除了沒有紅五星帽徽和紅領章外,其餘都是正宗的軍用品。還有一批灰色的海軍軍服,大概是青年近衛軍下屬的「閃電兵團」,自行從什麼軍用倉庫中弄來的,結果,他們那「閃電兵團」一下子成了「海軍」。幾千名「青年近衛軍」戰士全部被打扮起來,使雜七雜八顏色服裝的游擊隊般組織,一下子被改造為近乎正規面貌的軍隊。換裝之後,我們組織了一次武裝示威遊行。清一色的軍裝,嶄新的鋼槍,整齊的隊伍,充滿朝氣的臉龐,若不是隊伍前面打著一面「青年近衛軍」的紅旗,長沙市的市民真的會以為一下子來了幾個團的解放軍支持造反派。

穿上真正的嶄新的草綠軍服,我高興得要死,因為我從小夢寐以求的,就是想當一名軍人。儘管天氣已是暑季,熱浪逼人,但我們這些人卻一改往日短袖衣短筒褲的穿著。草綠軍裝的長衣長褲,工工整整的穿在身上,扣子一粒也不撇下,全部緊扣,甚至連那不習慣的風紀扣,也一絲不苟的扣著;頭戴軍帽,腳穿軍鞋,除了臉和手裸露以外,全身都被密密地遮閉著,旁邊的人看著我們這穿著,頭上就會冒汗,但,很奇怪,我們倒覺得涼幽幽的,還說:「今年熱天不怎麼熱。」

總部邀請了一些解放軍造反派,都是軍隊院校的教員,為我們上軍事知識方面的課。因而,懶懶散散的習慣,很快被新鮮的軍事生活方式取代。軍事教員們不僅教我們怎樣使用武器,愛護武器,怎樣在戰鬥中保護自己,攻擊敵人,而且,對我們的作息方式,也灌輸了軍隊的內容。

睡覺時,將槍支放在槍架上,這本是軍事教員告訴我們的槍支放置規則,可是,這點,我們做不到,因為我們沒有真正的軍營。況且,槍離開自己,很容易被別人拿走,那時,槍支並無嚴格管理,你拿什麼槍,擁有幾支槍全是你自己的事,總部並不管。槍遺失了,也得由你自己去想辦法弄一枝來。自統一在解放軍政治幹部學校搞到那批槍後,總部就不再發槍給下面的成員。於是,那個軍事教員因地制宜,讓我們睡覺時,將槍放在自己枕邊,但一再囑咐,不論什麼擱槍方式,不用時,一定要將槍內子彈退出膛來,使其成為空槍,並關上保險,以免發生事故。

這說來是極簡單的常識,做起來也很容易,然而,我們畢竟不是正規的軍人,沒有受過嚴格的訓練,結果,為這,差點出了個大事故。

有天晚上,我們睡在總部所駐礦山設計院三樓的一間大房間裡,十來個人就在水泥地上鋪上報紙,以報紙當床,軍用挎包做枕頭,便一字兒橫躺下睡了。槍,自然橫放在挎包下。

半夜時分,突然,「叭」的一聲巨大的槍響,使我們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大家連忙爬起來,嚇得要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除了房間內槍響的餘音與略有硝煙外,並未看到什麼樣什麼其他動靜,打開房門看,其他房間的人也都在伸出頭,問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四周卻安安靜靜的。

折騰了一陣,最後大家從小劉的槍上嗅出了名堂:他的槍管有硝煙味,並是熱的,而且,駭人的是,他的槍居然壓了子彈,上了膛,還沒關保險!還有一個金黃黃的子彈殼,就在離他睡的地方不遠處待著。

無疑,是小劉開的槍。

大家一下子圍住了他,怒聲質問他:想搞什麼名堂?!

小劉窘得要命,開初,他還問:「真的是我開的槍?!」直到他被事實震住,便半信半疑狀的連忙解釋說,他似乎在做夢,夢中有幾個什麼人向他撲來,白晃晃的刺刀就會要戳到他了,他便端起了槍,好像是開了槍。

夢中扣響了槍!

槍枕在頭部處,為了怕被別人偷去,我們經常習慣地在睡夢中,或半夜偶爾醒來時,先用手去摸一摸枕下橫著的它,看它是否還在。

小劉的手,無疑是睡夢中習慣地伸向了枕下的衝鋒槍,而且扣動了板機,而這天夜裡,他又恰恰忘記了將槍內的子彈退出或關上保險。

子彈順著我們幾個與他並排而睡的人的頭頂上面一點點之處,直射出房間,穿透了房門。子彈在走廊牆壁下邊,留下了一個白灰孔。幸虧,小劉他睡的位置頭部超出了我們這幾個人頭部的位置,幸虧,他那衝鋒槍的發射方式是撥在「點射」位置,否則,他那顆子彈,或連發的子彈,就將使我和小李他們的腦袋開花。

第二天,海司令知道了這件事,他又氣又笑,傳下話來,讓我繳掉小劉的槍,叫他離開「青年近衛軍」。小劉知道了,連忙找我好說歹說,要求莫繳他的槍,也莫趕他走。我自然也不願讓小劉走,因而也只是訓了他幾句,也就不了了之,並未去執行海司令的命令。畢竟,我們是群眾組織,沒有軍隊那麼嚴格的紀律和習慣。此事,海司令以後也沒再提起,大概,他也忘了自己下過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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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八月,北京的兩派組織代表的談判和中央首長的接見講話,已明顯有利於「工聯」、「湘江風雷」造反派方面。因為,中央領導人對於「工聯」與「湘江風雷」這一派已實際左右了長沙市局面的情形,已有精確的瞭解。而支持強大的足以穩定該地區局勢的造反派組織,似乎是當時中央的戰略部署。

喪失了省會陣地的「高司」派,於是想採用毛澤東主席有過的絕招:「農村包圍城市。」

他們在農村,一方面迅速武裝原來文革前就已存在的「貧下中農協會」組織,發動農民武裝進入城市;一方面,在省會長沙市周圍的幾個城市中,拚命與造反派展開爭奪戰,以獲取有份量的籌碼,使北京談判的局面能出現逆轉。

結果,離長沙市四十五公里的湘潭市,便被他們全部控制,湘潭市「工聯」觀點的「紅造聯」等造反派,則統統被他們趕了出來,一部分逃到了長沙市。

湘潭的情形與省會長沙大不一樣,那裡的老造反派有一大半都是支持「高司」的。湘潭市造反派的主要頭頭,恰恰是於「九.二四報告」後,在全湖南省被打成的頭一個「大右派」、「大黑鬼」的湘潭電機廠的原黨委宣傳部長。而後,這位廠黨委宣傳部長得以獲得平反,得以成為湘潭市工人造反派的首領,「高司」的大學生紅衛兵是出了大力的。因此,一月風暴中,不忘別人恩德的他,誠心誠意地擁戴「高司」為全湖南省造反派的領袖。當「高司」與省會長沙市「湘江風雷」、「東方紅總部」以及後來的「工聯」等工人造反派鬧翻後,這位前宣傳部長卻帶領湘潭市的大部分工人造反派堅定地支持「高司」,站在了「高司」一邊。隨著局勢的演變,雖然有相當多的工人造反派分裂出來,站到了「工聯」「湘江風雷」一邊,但,他還是成功地使受其影響的湘潭市「革命造反派聯委會」(「革造聯」)擁有很大的優勢,加上由於他支持「高司」,因而獲得了省軍區的支持,而省軍區的支持,又使湘潭市原來的保守派組織「赤衛隊」、「紅色政權保衛軍」人員紛紛歸順到他的旗下。這樣,湘潭市「工聯」、「湘江風雷」方面的造反派,以及他們聯合組成的「紅色造反者聯委會」(「紅造聯」),便明顯的處於了劣勢。

文化大革命中的派別鬥爭,雖然造反與保守是其鬥爭主線,但,局勢在演變過程中,卻又錯綜複雜。旗號形形色色,且又不斷地分化、組合、再分化而發生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動,使局外人、特別是使後來的人,一下子是分不清誰是造反派,誰是保守派的。有時候,雙方都是貨真價實的造反派,但在某一階段卻可能會展開激烈的爭鬥;有時候,雙方都是造反的旗號,卻又確實有一方是地地道道的保守組織。在十年文革的漫長歲月中,可以說,只有在其最開初被打成「小鄧拓」、「右派」而渴求平反揭竿而起奮而造反的那批人,和在最後階段仍在鬧造反卻隨「四人幫」的覆滅而一同垮臺倒霉的那批人,才肯定是文化大革命中真正意義上的造反派。很不幸,這被十年長河隔開了的兩類造反派,在很大程度上,卻是同一批人。只是他們在十年的曲折歷程上,演出了一些互有差異的戲劇而已,但這齣長劇的開初和結尾,卻使他們都處於了同樣角色的位置。

由於上述原因,一九六七年二月之後湘潭的工人老造反派組織「革造聯」,從當時的形勢講,他們的確也像「高司」本身一樣,雖然自身原本是造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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