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親歷真槍真彈的武鬥

文革運動,號稱「文化大革命」,之中卻演變而發生了那麼多武鬥,很讓今天的人們覺得那真是不可思議!我經常回想,那時,我們這些人是不是真發瘋了?然而,事情的確不是現在人們所想像的那樣簡單明白。當時,影響我們的,不僅僅是文革中產生的「派性」,其實也包括了過去長期受到過的某些教育與思想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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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省兩派之間的鬥爭,即「工聯」、「湘江風雷」派與「高司」派的鬥爭,到一九六七年七月,已經是你死我活的白熱化階段了,而武鬥,此時則幾乎成為了兩派之爭的主要形式。武鬥不斷,且愈演愈烈,逐步升級,從棍棒梭標發展到真槍真砲,甚至坦克也被弄上了武鬥戰場。

使用武力,是人數加武器的較量。以大學生為主體的「高司」及其少數工人保守派盟友,自然不是以人數眾多的幾十萬工人為主體的造反組織即「工聯」與「湘江風雷」的對手。自從武鬥成為此時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內容後,「高司」派便逐漸失去了長沙市市區的陣地,而只能退守到湘江以西的大學文化區域,固守以待北京正進行的湖南省兩派代表談判較量的結果。

北京談判的第一個協議,是關於制止湖南省武鬥的兩派互相約束的內容。這個冠冕堂皇的協議,很快獲得通過,湖南省兩派代表都欣然在上面簽了字,並被印成了成千上萬份傳單,散發全湖南省。但是,這個「制止武鬥」的協議,其作用卻幾乎等於零,沒有一個人認真對待它,更不用說按協議執行了。

「高司」派希望藉助這協議,能解除「工聯」、「湘江風雷」派的武力優勢,而自己儘量發揮有省軍區支持、而大學生又很會造輿論的天然優勢,去影響中央對湖南省文革問題的處理。但,同時她卻也沒有放棄已獲得的各種武器,相反,她繼續加強擴充自己一派的武裝力量,組織各種「抗暴指揮部」,修築碉堡,趕走湘江西岸的造反派,以使整個西岸成為她的天下。

「工聯」、「湘江風雷」派則只是為了不願被人扣上「挑起武鬥」罪名而簽署了那協議,但對自己已取勝站穩了的陣地,卻決不願放棄。造反派頭頭們相信,自己沒有任何官方背景,要想獲得中央的支持,除了「造反」這一方針外,擁有強大實力的既成事實,則是唯一可靠的決定性因素。此時,已不是文化大革命的初期那樣,少數的造反派僅憑造反口號就可能得到中央的承認和支持了。因那時是號召造反的階段。而到一九六七年七、八月份,鬥爭的兩派不論其實質是造反還是保守,各派的旗號卻均已全冠上了「造反」徽記。現在,中央仍是支持造反派,但只是支持能擁有實力能左右或穩定該地區局勢的那些造反派了。因此,長沙市的造反派沒有誰將那「制止武鬥協議」當一回事,他們不相信「高司」派會放下武器,更沒有想過自己應解除武裝。

長沙市湘江西岸有兩座大工廠,武鬥一起,首當其衝,弄得廠裡的工人們無法上班。最後,「高司」派在「清掃」西岸造反派時,佔據了它們。

造反派頭頭們不能容忍長沙市有造反派力量的大工廠,卻被「高司」派佔據,因而,制定了「收復」那兩座工廠的計劃。

「青年近衛軍」則是執行長沙市造反派聯席會議所制訂的計劃的先鋒隊。

七月二十六日,晚,天氣炎熱,暑氣逼人。

「青年近衛軍」總部集中了上百名年輕人,分別扛著嶄新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衝鋒槍,腰纏金燦燦的子彈帶,在海司令的一名副手易麻哥的帶領下,乘車到江邊,再改換渡江輪船(當時湘江上還沒有架橋),向西岸的那座已為「高司」派佔據的紡織廠進軍。

現在,湘江之上已有起了幾座跨江大橋,城市兩岸已被幾座大橋連接為一個整體,往日人們過江需乘的輪渡航船也退出了城市,過江一事,已簡單到如同從這條街走到另一條街。然而,文革中,過江可還是很不方便的,而要乘船去武裝進攻西岸,那更是很危險的事,因為,船到江中,船上的人便處於暴露在西岸武器火力的射程圈了。

我與申自來及小李、小劉等當然是參加者,自換上了新式的五六式步槍後,都有一種去嘗一嘗「打仗」滋味的慾望。

在船上,小李問我:「這去打仗,你怕不怕?」

我毫不猶豫地說:「這有什麼好怕的,這麼多人手裡還拿著槍,怕什麼!」

小李搖了搖頭說:「我問的是,你怕不怕死?」

死?我沒想過。

「不怕。」我說。

「真的不怕?」小李臉一變,瞪眼看著我大聲問。

我望著他,笑了,但不答話。

這麼多人,偏偏會輪上讓我去死?沒有那麼巧!就算該死,死就死,反正會要人去死,這樣死,也是死得其所,是光榮。不過,總不相信,死神會尋我,我覺得,死,是好遙遠的事。

腦海裡浮起從大字報看到的「林副主席」的一段話:「今天下定決心,槍一響,老子就死在戰場上,完蛋就完蛋……」

好英勇!好悲壯!

完蛋就完蛋!

就是死,也不過如此!怕什麼!

「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我突然豪氣十足地對小李說。

「真的?」小李逼問。

「當然。」我點點頭。

「媽的,我有點怕。」小李坦誠地說。

在一旁擦槍的申自來,抬起頭朝小李說:「怕什麼囉?」

「我想,今晚如果我們被打死了,就太劃不來了,我二十歲還冇得,人家一輩子可以活六七十歲,我卻二十歲還不到就被打死,那還不可怕!」小李衝著申自來幾乎嚷起來。

「怕死,你就不要去嘛!」申自來臉上露出了輕視的樣子說。

「你不怕死?」小李領略了申自來話中的味兒,便質問道。

「我怕過×,打參加『青近』那天起,老子就打算玩命。」

「死了,你怎麼辦?」

「死了就死了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有什麼了不起!」

「我問你,你死了,你家裡人,你的爹娘,會怎麼辦?你知道嗎?他們也會急得死去的!」

「家裡?哼,我有什麼家!『青近』就是我的家。」申自來說完,不再理小李,而只管使勁用一團棉紗擦他的衝鋒槍。

我們後來才聽說,申自來的父母不知何故,反正沒有撫養他,而他是住在了他一個姑媽家裡,大概,姑媽也沒有給他多少溫暖。

「我若真的給打死了,我的娘老子肯定會急瘋。」小李低著頭又咕嚨。

我驀然想起了父親。

如果我真的被打死,那父親會怎麼樣呢?

我不敢想。

我不能想這問題,這問題會令我……發瘋!

「小李,你老是念著這個『死』字,弄不好,今晚你真的就會死!我看,你今晚莫去算了。」坐在一旁悶聲不響的小劉,平心靜氣地對小李說。

「我並不是怕死……」小李解釋。

「那你怕什麼?」申自來插嘴問。

「我是怕我死了的後果。」小李挺認真的回答。

「人死了,還怕什麼?人一死,×朝天,什麼事你都不用操心了,還管什麼。」申自來斬釘截鐵地說。

小李寬容地笑了笑,不再言語。

輪船在江上悄悄地前進,天上沒有月亮,江面墨黑墨黑,江東岸閃爍著黃色的燈光,星星點點,而大江西岸卻像被一塊巨大的黑絨布罩住了,沒有一點兒光亮。

小劉挨到我的身邊,點著一支香煙,並遞給我一支,我不會抽,謝絕了。

「喂,我問你,如果我們有人被打死了,算不算因公死亡?」小劉猛吸了幾口煙,突然問。

「當然是因公呵,咯又不是自己的私事去死,死了,就是革命烈士。」申自來向小劉要了支煙,一邊搶著說。

「會算烈士嗎?」小劉還是問我,畢竟在他心目中,我是公司裡造反派的頭頭,也是他的頭兒。

「我想,應該是算烈士。我們參加文化大革命,是響應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是為了保衛國家不變顏色,不出修正主義。只要是為革命而死,應該都算烈士。」我談我的看法。

「如果算烈士,那死了倒還有點想頭,起碼,家裡爹娘老妹可以享受烈士家屬待遇,別人不能輕視家裡的人了。」小劉臉上透出心滿意足的淺淺笑意,他叼著煙說。小劉是一個理髮店剛剛出師的理髮員,比我要大二歲,但,大概因我的文化當時比他要高一點(他只讀過四年初小),又是公司造反派的頭頭,所以,他反而將我當成了「大哥」一樣尊敬。

「我不希望當烈士,不要求沾那個光。」小李則打著哈哈說。

我忽地想起一個問題,欲開口說,但又沒說,然而申自來卻說了:「不過,他媽的,如果毛主席路線冒(沒有)搞贏,那我們死了,就不是什麼烈士了,只怕是連死狗都不如囉。」

這一說,大家剎那便沉寂下來。

這後果,好可怕!

比死都可怕!

這後果的情景,也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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