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從「等著抓」到「砲聲隆」戰鬥隊

有人說:那時的你們怎麼會熱衷打什麼「派仗」?從現在的眼光,看你們當時的舉動,的確很像是神經出了毛病。

我想,那麼多人都同時腦子進了水?不能這樣說吧。早些年有一首詩說:「我們應懺悔犯過的錯誤,我們也珍惜有過的追求。」人,總是會有一些精神追求的,不論在什麼時代。

※※※

一九六七年的二、三月份,是文革中的長沙市街頭最為熱鬧的時期。在這期間,既貫穿了互相爭鬥的狂熱派戰,也常常洋溢了最誠摯的友好情感和難以忘懷的自我獻身精神。

「高司」的大學生紅衛兵頭頭們,沒有利用「湘江風雷」垮臺這一於她極有利的時機,來團結統一其他和她曾並肩戰鬥、而此時出現了對抗意識的工人造反組織,相反,她試圖藉助這個形勢和省軍區的支持,徹底摧垮「東方紅總部」等造反組織。她擬定了一個得到省軍區首肯的口號:「徹底肅清湘江風雷的流毒!」在這個口號的指導下,她將不情願來、但又不敢違背中央文革指示精神、而勉強來參加批判「湘江風雷」的數萬人大會的「東方紅總部」等十來個工人造反組織,趕出了大會會場,並在大會上暗示,「東方紅總部」等造反組織,就是「湘江風雷的流毒」。她組織了一個聲勢浩大的批鬥會,在軍隊士兵的參加下,將「湘江風雷」頭頭們掛牌銬手,並像批鬥「走資派」那樣的遊鬥全城。接著她又組織人員整理「東方紅總部」等幾個造反組織的材料,向省軍區和中央文革反映,希望「東方紅總部」等造反組織,也像「湘江風雷」一樣遭到被摧垮的命運。

這一切,使「高司」與其他工人造反組織更加對立,也使「東方紅總部」為代表的造反派異常憤怒。文革運動在那個階段,武鬥還不是主要鬥爭形式,因而對立和憤怒主要體現在「文攻」上,即大字報標語戰和宣傳車大戰上。

造反組織中的工人很多,每當夜幕降臨,大街上便湧淌著由工人組成的人流,流向那一輛輛宣傳車,圍觀或起鬨。由於形勢的突然逆轉,失勢的造反組織在二月初那幾天,幾乎沒有自己的宣傳車出現在大街上了,大街上除了是不時荷槍實彈在巡邏的一隊隊軍隊士兵外,就只剩下哇啦哇啦叫個不停的「高司」一派的宣傳車。

我也是一個幾乎每天夜晚必在大街上的活動分子。我不甘心自己組織的失敗,儘管我不瞭解「湘江風雷」總部頭頭那些人的情況,但,將我們這近百萬人的造反組織說成是「反動組織」,我死也不相信。白天,我有自己的鉗工活要幹,但夜晚,卻是我的希望和快樂:互不相識但卻有著同樣觀點的朋友們,在大街上,碰到一塊,傾吐心中的不滿,發洩積鬱的憤怒,憧憬同樣也可能會突然出現的前途,這一切都令我全身舒暢,並感到自己彷彿一下子充滿了力量。

二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即「湘江風雷」遭到鎮壓後約半個月時,一輛由人力腳踏三輪車裝飾成的宣傳車,突然出現在繁華的五一大街,一下子,成百上千的人流被它所吸引,湧向了它,圍住了它。

這輛簡陋卻裝飾精巧漂亮的宣傳車,是由幾名中學生操持。三輪車上擁有一台小型汽油發電機和一套擴音設備,雖然宣傳車要靠中學生們推著前進,但安裝在車箱板頂上的那個大喇叭發出的聲音,卻震撼了寬闊的五一大街:

「湘江風雷決不是反動組織!」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誰鎮壓革命造反派,決沒有好下場!」

……

我作為一名圍觀者,頓時被這輛宣傳車感動了,甚至激動的淚水都湧出了眼眶。

圍觀的人們,起初也都被這輛宣傳車的口號震驚了。一時,人海竟出現了不可思議的寂靜。很快寂靜被打破,人群中發出了掌聲,開始是零零落落,隨即便化成了暴風雨般雷鳴般的掌聲,接踵而來又是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我使勁地鼓掌,雙手拍紅了,拍酸了,也不想停下。

宣傳車上的中學生亦被眼前這情景激動,他們將車停下,也站了出來舉起雙手,不停地鼓掌。

這時,我看清了宣傳車前那塊被大紅紙裝飾的木板上,是幾個這樣的濃墨大字:「湘江中學紅衛兵等著抓戰鬥隊宣傳車」,其中,「等著抓」三個字特別的大。再看那幾個紅衛兵所佩的紅袖章上,也是「等著抓」三個大字。那幾個中學生,年齡與我不相上下,他們那充滿青春氣息的臉上,卻透出一種莊嚴的神聖感。

我頓時全身熱血沸騰,面對著這些可敬的同齡朋友們,我覺得我也應該做一個巨人。

宣傳車的喇叭,開始廣播一篇抨擊省軍區的文章,十多個顯然是造反派的工人,自動在宣傳車四周組成了一道糾察線,以防這人力三輪車改裝的宣傳車被激動的人潮擠壞。

廣播的聲音宏亮激昂,抑揚頓挫,使包括我在內的圍觀的人們深覺過癮,或萬分驚異,因為,自「湘江風雷」被摧垮以來,還沒有人敢批評省軍區,敢指責省軍區是「鎮壓造反派」,更沒有人敢說「湘江風雷不是反動組織」。因而,當時這輛宣傳車的廣播,驟使造反的人們得到很大的精神滿足。

人流中有一些人,突然高呼:「打倒湘江風雷的變種!」「堅決鎮壓反革命!」

但這不和諧的喊聲沒能持續多久,暴風雨般的唏噓聲就將它壓住,接著「打!打!打!打倒保皇派!」的有節奏的口號和「資產階級保皇派,破壞革命壞、壞、壞!……」的那首幾乎造反派們人人都會唱的、專門攻擊保守派的歌聲,取代壓住了那少數人微弱的口號聲,迅速成為大街上的主旋律。

那些敢於公開與這輛宣傳車廣播對抗的幾個人,很快被激憤的造反派轟走,人群中即便還有不同觀點的保守派,也只能被迫保持沉默。

文章還沒廣播完,大街上突然駛來了「高司」派方面的宣傳車,其中有兩輛打著公安局的「紅色公安造反軍」旗號,幾個在橄綠色警服上亦佩戴著紅袖章的警察,居然揮舞著手槍,衝了過來。這些有著雙重身份的警察,最令造反派痛恨。一方面,他們是群眾組織,可以無法無天地任意攻擊其他造反組織;一方面,他們是國家的專政機關,可以莫名其妙地將人送進監獄,如果你反對他們的話。

成百上千的像我這樣的造反派工人、幹部、學生立即自動組成一堵厚厚的人牆,擋住了「高司」和「紅色公安」的宣傳車,擋住了那些氣勢洶洶的警察兼保守組織成員,以讓「等著抓戰鬥隊」宣傳車繼續廣播。

「高司」派宣傳車無法靠攏「等著抓」宣傳車,手執武器的警察也沒法衝進手挽手的已無畏懼的人群,因此,「高司」派的宣傳便改變策略,他們一方面讓一輛宣傳車開走欲增調力量或者請軍隊來,一方面五、六輛宣傳車同時用更宏亮的聲音播送一首毛主席語錄歌:「凡是錯誤的思想,則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他們自由泛濫……」既是干擾也針鋒相對,使「等著抓」宣傳車的廣播被壓住。

見到這種情況,「等著抓戰鬥隊」的紅衛兵卻不急不躁,藉助人牆堵住「高司」宣傳車的機會,推著自己的腳踏三輪車,向「高司」宣傳車相反的方向走了,而無法前進的「高司」宣傳車只能眼睜睜看著「等著抓」跑掉。

果然,一會兒,兩卡車全副武裝同樣佩著袖章的警察趕來了,顯然,他們是為抓捕「等著抓」這幾個公然宣佈「湘江風雷決不是反動組織」的「反革命」而來的。看到這些警察,我們組成人牆的造反派,非常氣憤,一下子圍住他們,使他們無法下車,面對這洶湧如潮的人群,警察們無可奈何。互相僵持了很久,只到我們估計再抓不到「等著抓」那些紅衛兵了,才慢慢散開去。

第二天、第三天夜晚,「等著抓」宣傳車都出現在大街上,毫無畏懼地宣傳自己的觀點。整個長沙市都轟動了,人人都知道了這輛不怕去坐牢的宣傳車,知道了這幾個「等著抓」卻堅持抨擊省軍區的紅衛兵。工人裡的工人造反派互相傳誦,以此互相鼓舞,同時,更多的人在夜晚都湧上了街頭。

「高司」及「紅色公安」均無法抓到這受成千上萬工人造反派保護的「等著抓」戰鬥隊。省軍區出動的宣傳車,雖然也不斷發出警告,指責「有人企圖為湘江風雷翻案」,但軍隊這次終究沒有動手來抓人,大概省軍區的龍司令員覺得動用軍隊來對付這幾個還是中學生的紅衛兵,會太損軍隊的形象。

顯然,「等著抓」戰鬥隊的無畏行動以及夜晚大街上的人心所向,鼓舞了各造反組織的頭頭。「首都三司」與「北航紅旗」駐長沙聯絡站也乘著一輛從工廠借來的宣傳車,在「坐牢算什麼……」的悲壯歌聲中駛向了大街。「東方紅總部」的宣傳車也開出來了。長沙市幾家大工廠的造反派,也組裝好宣傳車,參加了這不尋常的夜戰。最令人振奮的是,駐長沙的解放軍工程兵學院的「紅色硬骨頭」造反兵團的宣傳車,也上了街,這些由教員和學員組成的軍事院校造反派,清一色也都是現役軍人。當看到同樣也身著綠軍裝紅帽徽紅領章的「紅色硬骨頭」成員高呼「人民解放軍應該支持真正的左派!」「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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