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月風暴中,父親退回了二千元補發的薪金

在所謂「一月風暴」中,除了上海以外的各地,例如在湖南,造反派的「奪權」,只是像一場簡單、短暫而可笑的兒戲;倒是那陣伴隨造反而起的「經濟主義」浪潮,卻是讓很多群眾獲得了許多意外而實在的物質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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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七年一月,中央通過《人民日報》、《紅旗》雜誌,一連傳來幾道重要戰略部署的指示:號召進一步展開文化大革命運動的「元旦社論」,給上海工人造反派組織的支持賀電,嚴厲點名批評「紅色政權保衛軍」等保守派組織。而一月二十二日《人民日報》社論:《無產階級革命派大聯合,奪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權》,公開號召造反派,「自下而上地奪權」,更是使造反的浪潮達到了新的高峰。

上海的造反派率先掀起了奪權風暴,所謂「一月革命」就從那兒開始了。他們很快奪取了上海市的黨政財文大權,將原市委市政府的陳丕顯、曹荻秋等老幹部一下子打入了地獄,接著成立了造反派為主體的「上海市革命委員會」(開始稱為「上海人民公社」,後因毛澤東反對使用「公社」這個名稱,才改了「革命委員會」),造反派頭頭們一躍而成為掌握上海市大權的新貴,並且長達十年之久。

但包括湖南省在內的全國各地,情況卻遠遠不是像上海那樣。「一月革命」是上海造反派急風暴雨造反鬥爭的基本終結,以後的十年,他們只是當新貴而已。而對於湖南省的造反派們,「一月風暴」卻僅僅還是他們多磨多難的造反派生涯的初級階段。

對於這一點,很多關於文革內容的作品都忽視了,或根本沒有弄清楚。在那些作品中,往往都以上海造反派狀況的模式,來描繪其他省份、地區造反派的情形。而那種描繪,無疑是脫離了歷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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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發號召後,長沙市頓時也掀起了奪權浪潮,但這樣的浪潮只分別發生在各單位。由於造反組織的內訌和分化,以及軍隊的介入,湖南省的造反派當時想乘機奪省委大權的計劃,卻始終沒有像上海那樣獨自實現。

我們市綜合商業公司造反派的「聯合指揮部」,迅速改名為「奪權委員會」,宣佈公司的一切黨政財大權,統統從公司黨委和各部門奪過來,一切權力歸「奪權委員會」。

鍾有新隊長被公司各造反派組織公推為「奪權委員會」主任。

我是紅色支隊的副隊長,又是「聯合指揮部」成員,自然,「奪權委員會」中有我的一把交椅。

一月下旬的一天,我們「奪權委員會」湧進公司,命令黨委書記、副書記和能找得到的黨委委員們,以及各科室負責人,都到公司會議室開會。在那種強大的輿論和聲勢下,沒有哪一個黨政負責人會違抗我們的「命令」,均規規矩矩參加了會議。

鍾有新主持了會議,由一位機關幹部造反派宣讀了「奪權委員會」的「奪權聲明」。

「從現在起,長沙市綜合商業公司的一切大權,歸奪權委員會!」鍾有新興奮激昂地向在座的黨委書記、黨委委員和科室負責人宣佈。

參加會議的造反派,包括「奪權委員會」全體成員,均對鍾有新的話報以熱烈的掌聲。有趣的是,屬於被奪權者的有些黨委成員和科室負責人,甚至包括黨委書記章忠全,也跟隨著鼓起了掌,雖然他們的掌聲是稀稀落落的。這樣的「奪權」,沒有流血,沒有反抗,甚至沒有一點兒爭吵,這場面很令我們「奪權委員會」感到意外,也使我們心裡浮起了疑雲:這奪來的權,是真的嗎?

其實,道理很明白,黨中央號召造反派奪權,就等於是要各級黨政部門交權,既然如此,黨委服從照辦就是。我們的章忠全書記深深明白這點,所以他率黨委成員為造反派奪權鼓了掌,而我們這些奪了權的造反派卻反而感到「太順利了!」

奪權後的具體事宜,雙方簡直是在協商中進行的。奪了權的我們,既不知這「權」如何運用操作,也不願意獨自承擔權力將帶來的責任。為了體現「奪權」這一標誌,公司黨委及各部門的印章,自然統統交給「奪權委員會」。但怎麼使用這些代表「權力」的公章呢?「奪權委員會」成員們意見各一。我提議:公司黨委的大印,由「奪權委員會」主任即鍾有新掌管。不等別人表態,鍾有新立即堅決拒絕。事後,他悄悄告誡我:「你莫蠢!如果把什麼事都壓在自己身上,有些責任我們是擔不起的。」

協商的結果是:公司黨委及各部門的公章,統統給一個是共產黨員的機關幹部保管。今後公司一切公文、指示,均以「奪權委員會」和黨委共同簽署,沒有「奪權委員會」蓋印的任何文件均無效。公司各科室則繼續照常運轉,但原科長與部門主任們則必須接受「奪權委員會」指派的負責人領導,有什麼事得簽字批示,原科長、主任們仍須簽上自己大名,但要送「奪權委員會」指派的負責人審查決定可否。

這個「權」,就這樣「奪」了。於是,公司內除了原有的黨委、科室班子在繼續運作外,還又多了一套「奪權委員會」的班子在相機便宜行事。

公司各基層單位也都照公司這個「葫蘆」畫「瓢」,統統搞了一個或商店、或工廠的「奪權委員會」,奪權及用權方式亦一樣。

奪了權,以後怎麼辦?這樣一個單位兩套班子的局面要維持到何時?「舊」黨委要不要解散而建立新的?這一後來才想到的問題,當時誰也不去想,更不用解決了。實際上,那時正處在大動蕩的形勢中,每天都會出現新花樣,人們跟上那形勢都唯恐跟不上,造反派們那裡還會去考慮這問題那問題的!在共產黨領導下,卻當了個造反派,本身就很出人意外;至於奪什麼大權,還要掌權,這事,恐怕是絕沒有幾個造反派會想到有這麼一手的。身為「奪權委員會」主任的鍾有新對我說:「這文化大革命怎麼搞來搞去,竟讓我們奪起權來了?」他覺得很困惑。我也感到不可思議的新鮮。

不過,奪了權,我們還是高興的,我這個按工齡算還不過是一名小小學徒工的「奪權委員」,竟可以在一片敬畏的眼光中,大搖大擺進出公司機關,初次嘗一嘗「辦公」和「當幹部」的滋味。鍾有新就更高興了,原來在他心目中是神聖的,甚至不敢正面去看一眼的黨委書記、副書記們,現在,竟然每天要恭恭敬敬地到他「奪權委員會」辦公室來商量工作,一些標有「長沙市綜合商業公司文件」紅字的公文,均要由他龍飛鳳舞簽上一個大名,方才可以生效。對這一切,無疑,鍾有新開初很有些惶恐,但搞了幾次,顯然,他就能輕車熟路而只會暗暗得意了。

機修廠的楊金河,當然也參加了奪權行動,而且是廠「奪權委員會」主任,我到廠裡去向他表示祝賀,他也很有些飄然了,激動地對我說:「這以後,再沒有人會說我是右派分子了!」

所謂「一月風暴」,除了是演出「奪權」這齣戲外,還伴隨有另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反對經濟主義妖風!」。黨中央一月十一日給上海造反派發賀電,支持原因之一,就是因上海造反派制定了一個旨在反經濟主義的《緊急通告》。

所謂「反經濟主義」,其背景是,由於中央號召支持造反運動,各地區各單位的黨政領導在造反派的壓力之下,於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下旬後,都或多或少地對造反派予以了妥協,至少表面上得敷衍造反派,亦有一些是真正的支持。這首先是放開批給各群眾組織大量物資,以示並不壓制群眾造反。隨後,當一些造反派和一些普通群眾,就歷史上的某些牽涉到經濟方面的問題,如某某曾被降過工資,某某曾應發某項獎金因故未發,某某曾被無故開除使之至今無生活收入等等,向單位的「當權派」造反,要求「改正」時,很多黨政領導人為求迅速擺脫這些「造反」壓力,便慷國家之慨,大筆一揮,有來「造反」者,則必答應,批給錢物,或同意補發工資、獎金、或同意收回幾年前開除某職工的決定,並補發幾年工資以示安慰等。反正只要有點理由,全然不管過去所做決定是否正確是否錯誤,現在則一律予以「改正」,滿足造反者的要求,只求這些「造反」的人不要再來糾纏。這樣,只要開了一批先例,其他群眾便蜂擁而來。建國十七年中處理了多少人的經濟問題,也存在有多少事關經濟的問題,誰不想自己的問題能按自己的要求來解決呢?見人家一「造反」,便領回了幾百甚至幾千塊錢的鈔票,在那人平月工資只有幾十塊的年代,誰不眼熱眼紅?這樣,一九六六年底、六七年初,這些人便匯成了一支大軍,形成了一股潮流,衝向了人民幣。當時不少人願意參加造反派組織,也就是想憑藉造反的威風,壓迫「當權派」們迅速按他們的要求批條子給發錢。在我們長沙市商業局系統內,就有一個「毛澤東思想橫眉兵團」,都是由一批於一九六二年被下放至農村的原商業單位的店員組成,「司令」原是一個賣肉的小販。他們造反的要求很簡單明瞭,將他們恢復原有工作,補發自「被迫害」下放以來的全部工資。這些人因事關個人生計,故造反熱情很高,也很厲害,商業局幾個正、副局長都被他們弄得雞犬不寧,不僅白天辦不成公,晚上回家還未坐定,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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