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為何結束?——代序

韓少功

對於「文革」產生的原因,社會主流似乎已有共識。有人會提到中國的專制主義傳統,還有人會提到史達林主義的影響,並由此追溯到俄國大革命和法國大革命的是非功過。更多的人可能不會這樣麻煩和耐心,乾脆把「文革」歸因於「權力鬥爭」或「全民發瘋」,一句話就打發掉。

我們暫不評說這些結論,但不妨換上另一個問題:「文革」為何結束?

既然反思了「產生」,就不能迴避「結束」。既然產生是有原因的,那麼結束也必有原因。如西方某些人士斷言,凡暴政不可能自動退出歷史舞臺,必以武力除之——這就是當今美英發動伊拉克戰爭的邏輯。但通常被視為暴政的「文革」看來在這一邏輯之外。因為「文革」既不像晚清王朝結束於各地的造反,也不像二戰時期的日本軍國政府結束於外國軍隊的佔領。粉碎「四人幫」基本上未放一槍,整個過程還算和平。標誌著徹底結束「文革」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只是依託一場有關「真理標準」的大討論,在一、兩次會議中完成了實權轉移,過渡可謂平穩。這就是說,結束「文革」是行動成本較低的一次自我更新和危機化解。

其中的原因是什麼?如果說「權力鬥爭」和「全民發瘋」,那麼權爭瘋狂為何偏偏在這一刻停止?如果說「專制主義」或「史達林主義」,那麼這些東西為何在這一刻失靈?它們是被什麼力量克服而且如何被克服?

任何轉折都有賴於社會大勢的緣聚則生和水到渠成。個人作用在歷史進程中誠然重要,但對於一個體積龐大的國家來說,其相對的效用概率必定微小。政治路線在歷史進程中也誠然重要,但往往需要更多相關基礎條件的配置,有時甚至離不開一項生產技術的悄悄革新。比如說,如果沒有七十年代前期「大化肥」和「小化肥」的系統佈局建設,沒有以雜交水稻為代表的良種推廣,縱有後來的聯產承包責任制,恐怕也難有足夠的農產品剩餘,那麼肉票、布票、糧票的相繼取消,還有後來城鎮人口的劇增和市場經濟的驟興,恐怕都難以想像——這一類大事都不容忽略。

但這裡只說及思想政治層面的兩點:

【新思潮的誕生】

一九七六年以四五天安門運動為代表的全國抗議大潮,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民意的厚積薄發,顯現出「文革」大勢已去。在此之前,一九七三年廣州李一哲的大字報呼籲民主,一九七四年張天民等人就電影《創業》問題「告御狀」,此類體制內外不同的抗爭早已多見。從近些年來一些最新披露的資料來看,當時全國各地都活躍著眾多異端思想群落,如北京有郭路生(食指)等人組成的文學團體(見多多文),在上海(見宋永毅文)、湖北(見王紹光文)、河南(見朱學勤文)、四川(見徐有漁文)、貴州(見錢理群文)等地,則有各種地下「讀書小組」從事政治和社會的批判性思考。陳益南先生著《青春無痕:一個造反派工人的十年「文革」》,也提供了一份生動而翔實的親歷性見證,記錄了一些工人造反派的心路歷程,記錄了他們思想上的迷惘和最終清醒。這些都顯示出,當年的天安門事件並非孤立事件,其背後有廣闊而深厚的民間思想解放運動,有色彩各異的思想者組成了地火運行。

新思潮以民主、自由、法制、人道、社會公正等等為價值核心,其產生大致有三種情形:

一是「逆反型」,表現為對「文革」的硬抵抗。在「文革」的極權體制和政治狂熱之下,遇羅克、張志新、林昭、劉少奇、賀龍、彭德懷一類冤假錯案屢屢發生,人權災難層出不窮,迫使很多人進入了對政治和社會體制的反思。包括共產黨內不少高層人士,在「文革」前曾是各項政治運動的信奉者與追隨者,習慣於服從權力的指揮棒,只是因自己後來身受其害,有了切膚之痛和銘心之辱,才有各種沉重的問號湧上心頭。胡耀邦後來成為黨內「民主」的倡導者,周揚後來成為黨內「人道主義」的倡導者,顯然與他們的蒙難經歷有關。

二是「疏離型」,表現為對「文革」的軟抵抗。當時沒有直接受到過政治迫害的更多人,也對「文革」隔膜日深和懷疑日增,是因為「文革」妨礙了他們的個人生活慾望。這些人一般沒有強烈政治意識和直接政治行為,但對「文革」形成了更為廣泛而巨大的價值離心力。七十年代中期出現了青年們「革命還俗」後的「自學熱」、「藝術熱」乃至「傢具熱」——上海品牌的手錶和自行車也被市民們熱烈尋購。湖南著名的「幸福團」由一些幹部子弟組成,尋歡作樂,放浪不羈,聽爵士樂,跳交誼舞,打架鬥毆甚至調戲女性。作家王朔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描寫的一夥軍幹子弟,也接近這種個人主義、頹廢主義、虛無主義的狀態。這證明即使在當時執政營壘的內部,禁慾教條也被打破,世俗興趣逐步回暖,加速了「文革」的動搖和解體。

三是「繼承型」,即表現為對「文革」中某些積極因素的藉助、變通以及利用。「文革」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歷史現象,從總體上說,具有革命理想和極權體制兩種導向互為交雜和逐步消長的特徵,兩者一直形成內在的緊張和頻繁的震盪,使解放與禁錮都有異常的高峰表現。一九六六年,毛澤東在主要政敵失勢之後仍然發起運動,是「權力鬥爭」說難以解釋的。他倡導「繼續革命」和「造反有理」,「發動廣大群眾來揭發我們的黑暗面」,在隨後兩年裡甚至使大部分國民享受了高度的結社自由,言論自由,全國串聯,基層自治,雖然其最終目標至今讓人疑惑不解和爭議不休,但民主的激進化程度足以讓西方人士望塵莫及。他後來政策進退失據,反覆無常,越來越陷入極權弊端的困鎖,但就全社會而言,反叛精神和平等目標的合法性還是得到了曖昧的延續,如大字報等手段獲得法律保護,「反潮流」精神得到政策鼓勵。這一極為矛盾的狀態和過程,給結束「文革」留下了活口。迴盪著《國際歌》聲的四五天安門運動,以及後來被取締的「民主牆」,不過是歷史向前多走了半步,是「造反有理」的變體。

從這一點看,「文革」不同於一般的極權化整肅,比如一九六八年全國大亂被叫停以後,異端思潮仍在全國範圍內繼續活躍與高漲,與五十年代末期「反右」以後的萬馬齊喑大有區別。同是從這一點看,對「文革」的反對,也不同於一般的西方式民主,比如新思潮並不是對BBC或者VOA的照搬,亦無中產階級作為社會支撐,而是一種根植於中國歷史和現實中的中國特產。遇羅克、李一哲、楊曦光(楊小凱)、張志揚等知名異端人物的經歷證明,他們既有「逆反型」狀態,從「文革」中獲得了負面的經驗資源;又有「繼承型」狀態,從「文革」中獲得了正面的思想資源——在他們的各種文本中,紅衛兵或造反派的身份背景隱約可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遺傳明顯可見。

正因為如此,有很多研究者認為「文革」中沒有民主,至少沒有真正的民主,因為所有造反都是在服從中央「戰略部署」的前提下進行,而且即使是異端思潮也往往帶有紅色的話語胎記。這些說法不無道理。不過歷史從來不是發生在無菌箱裡,民主從來沒有標準範本。俄國葉卡德琳娜的啟蒙,是有專制前提的啟蒙。法國拿破崙的改革,是有專制前提的改革。人們並沒有因此而一筆勾銷歷史,並沒有對他們的啟蒙或改革視而不見。古希臘的民主制與奴隸制兩位一體,從來都不乏劣跡和傷痛,但後人並沒有說那不是民主。「文革」其實也是這樣,「尊王奉旨」是一方面,革命旗號之下的一題多作和一名多實,作為某些書生最難看懂的歷史常態,是不可忽略的另一方面。在這後一方面,反叛精神和平等目標既然有了合法性,就固化成一種全社會的心理大勢,如同一列狂奔的列車,脫出極權軌道並非沒有可能。回顧當時眾多異端人士,我們即使用西方某些最傲慢和最挑剔的眼光,也不能因為他們有一個紅色胎記,就判定他們與民主無緣。

「文革」結束多年以後,市場化進程中冒出很多群體事件。工人們或農民們高舉毛澤東的畫像,大唱革命時代的歌曲,抗議有些地方的貧富分化和權力腐敗,懷念著以前那種領導與群眾之間收入差別很小的日子,甚至是糧票一樣多和布票一樣多的日子。作為「文革」的遺產之一,這種「懷舊」現象引起了廣泛爭議,很難被簡單化地全盤肯定或全盤否定。也許,這種「後文革」時代社會思潮的多義性,在一定程度也正好重現了「文革」時代社會思潮的多義性,為我們留下了一面檢測歷史的後視鏡。

【舊營壘的恢復】

「文革」中的某些激進派曾抱怨毛澤東沒有「徹底砸爛舊的國家機器」,對「官僚主義階級」過於軟弱和姑息(見楊小凱一九六七年文)。這從反面洩露出一個事實:由黨政官員以及大多知識分子組成的上層精英群體,當時雖然受到了重挫,但並沒有消滅,甚至沒有出局。事實上,正像陳益南在本書中描寫的那樣,在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六九年全國恢復秩序之際,受到衝擊的黨政官員在各級「三結合」的權力重組中構成了實際性主體,並沒有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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