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家非家

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被母親輕輕喚醒了。睜開眼睛,才發現母親已替我脫去了衣服,我是睡在溫暖的被窩裡。

馬嬸坐在炕沿。

母親說:「馬嬸看你來了。」

我便對馬嬸戇戇地笑。

馬嬸卻急迫地問:「你見著我家國華了嗎?」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母親。

母親說:「你沒走幾天,國華也『大串聯』去了,到現在沒回來,和你一樣,連封信也不往家寫,你馬嬸天天擔慮得吃不下睡不著……」

我說:「我們又不是一塊兒的,哪能見著他呀!」

馬嬸又急迫地問:「你聽說鐵路上發生什麼車禍沒有?」

母親趕緊接著說:「人們都講鐵路上發生了好幾起車禍,不知是真是假?」向我直丟眼色。

我並沒明白母親的意思,老老實實地回答:「千真萬確!鐵路上是發生了好幾起車禍。有的列車三四節車廂砸在山洞裡,死了不少人呢,差不多全是『大串聯』的紅衛兵!不但鐵路上,公路上也發生車禍呀!還有因翻了船淹死的紅衛……」

「別亂說了!你信口胡謅!」母親瞪著我,生氣地打斷我的話。

馬嬸哇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我家國華肯定是死了呀!要不他怎麼連封家信也不寫哪!他可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啊!我們馬家就這麼一個兒子,連個傳宗接代的根苗都沒有了,這可怎麼好呀!我是哪輩子做了孽呀!」

母親在一旁說些寬心話勸她。

母親越勸,她哭得越凶。最後摟抱著母親,在我家放聲號啕,引得母親陪著哭。

我望著摟抱在一塊兒哭作一團的兩位母親,為自己說的那番老實話後悔不已,噤若寒蟬地轉身面壁,縮入被窩裡。

馬嬸哭了很久才悲傷萬分地離去。她離去後母親將我狠狠數落了一頓……

我的雙腳凍傷了,先是紅腫,繼而生了凍瘡,開始潰爛。

我幾乎整整一個月沒下炕,更沒邁出過家門。王文琪被槍斃了,也就再沒有哪一個同學到我家來看望我,告訴我一些學校裡或社會上的運動情況。他雖然死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子彈之下,可我每每想起他的時候,總是念及同學三年他對我的種種友誼。甚至還想到他的墳上去表示一點緬懷之情。可他的屍體是被醫院直接從刑場上拉去解剖了的,無墳可供我去憑弔,不免為他也為自己淒淒然。

從母親口中,倒是片片斷斷地瞭解了一些我們這個原先的「四好大院」在我離開的兩個月內發生的變化:馬叔被單位揪出來了,唸過「國高」的人當然是「臭知識分子」無疑。母親說即使他沒唸過「國高」也會被革命群眾揪出來,因為他的出身原來是地主。張叔也被揪出來了,因為他大小算是個「領導」,儘管不過是區商業局下屬一個片的幾個小商店的臨時負責人。好在他不是黨員,夠不上「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檔次,所以批鬥「走資派」時,他只作個配角陪著低頭彎腰而已。孫叔被揪出來是我早已預料到的。當母親告訴我時我並不覺得奇怪。——國家正式的十九級幹部,且在黨,不揪出來難道還能放過他?如今統計一下,不消說那些身為處長、局長、廳長、部長和更高級的幹部們,就單算小小的芝麻官科長吧,文化大革命中沒被揪出來過,沒被批鬥過的又有幾個?全國加一塊兒準超不過三位數。

而吳叔亦被揪出來了,卻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他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母親告訴我時嚇了我一大跳。他的「現行反革命」言論,在我聽來也無疑是成立的:某天清早,有人從他收破爛的手推車上發現了一堆毛主席石膏寶像碎片。當然要受到嚴肅的質問:為什麼將毛主席的石膏寶像打碎?為什麼打碎了又放在收破爛兒的車上,和些個破爛兒混在一起?是不是在他心目中,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石膏寶像和破爛是一樣的,想要「破爛兒的換錢」?

他說,那根本不是他家的毛主席石膏寶像,頭天晚上他的收破爛兒車上還沒見有那些嚴峻的碎片,興許是誰存心陷害他,往他身上栽贓,才將打碎了的毛主席石膏寶像趁夜間放在他收破爛兒的車上。

人家未免懷疑,未免繼續質問。

他又委屈又著急,竟臉紅脖子粗地大聲吼:「我們家從來不買那玩意兒!有那錢我買瓶酒喝!再者收購站也不收石膏,那玩意兒既然碎了,就一分錢也不值!」

這番話還能不構成「現行反革命」罪嗎?甭說他一個「盧二爺」或者「盧二驢」的,就是十個二十個,也定他倆五一十打成「現行反革命」!何況他本不屬於純正的無產階級,乃是個「流氓無產者」,不過沾著無產階級一點兒邊,沒什麼反動言論,也可能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鐵掃帚不經意間稍帶著劃拉一下的。他當天就受到了無產階級的專政,押入了街道「黑幫」隊的行列,據傳要判刑。

我離家的兩個月內,我們這個大院已發生了質的變化,由「四好院」而成「黑幫院」了。院門上光榮的紅旗鐵牌已被除掉。七戶人家四戶的戶主被揪出來,還不成了「黑幫院」嗎?

我們的大院已不成其為院了。木板障子被偷得所剩無幾。

都是些乘人之危的傢伙夜間幹的,就是大白天幹,院裡的人也不敢提半句抗議。不過那些傢伙還顧著街坊的情面,不好意思白天幹。好端端的兩扇院門也被偷走了一扇。院門障子都是好木板,大概是偷回去做箱子做櫃子做寫字檯了。偷便偷罷,盜則盜罷,還要往我們院裡潑柑水堆垃圾。大抵是孩子們所為。但也保不準絕沒大人照樣幹。下水道在衚衕口。垃圾站更遠。寒冬臘月的,圖省力,少走路。僅此而已,倒並不見得存什麼壞心眼兒。

有天夜裡,我被外面砰砰啪啪的一陣響驚醒,拉亮燈,坐了起來。

母親也被驚醒,卻躺著側耳聽,一動未動。

我問:「媽,怎麼回事?」

母親低聲說:「還用問,準是又有人在扒咱們院的板障子唄!」

「這也欺人太甚了!我去管管!」我火冒三丈,披上衣服就要下炕。

母親按住我,訓斥道:「就你有本事!不許你出屋!大人們都不敢管,你一個毛孩子管得了嗎?不管倒興許好,何日板障子扒光也就算完了。一管,說不定哪天夜裡扒誰家屋頂!」

看母親那種極膽小極怕事的樣子,我只好憋著怒火,悻悻作罷。

母親天天睡前用鹽水給我泡洗一次腳。一個月後,我凍傷的雙腳終於好轉,可以下炕走動了。

我第一次走出家門,站在院子裡,簡直認不出我們的院了。另一扇大院門也被偷走了。木板障子被扒光了,連廁所的頂蓋和圍簾也不見了,滿院是污水凍的髒冰,一層覆一層,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俱全,是從沒有了門的大門口呈瀑布狀淌進來後結凍的。廁所幾乎被垃圾山包圍了。

而街坊們,對我們院的人好像還並不怎麼歧視似的,見面照舊點頭,打招呼,問:「吃了嗎?」「起來了呀?」夜裡幹著坑害我們院的缺德事,白天卻對我們院的人顯出極善良的模樣,彷彿缺德事根本不是他們幹的,是缺德鬼幹的。這些人真是虛偽之極!

我到學校去了一次。學校的鍋爐因為沒有煤燒,早已熄火,每間教室都陰冷陰冷的。那些砸碎了玻璃的教室更甭提。也就沒人堅持在學校裡鬧革命。也就失去了幾個月前如火如荼,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大好形勢」。彷彿全校的紅衛兵都在冬季轉入了神秘的「地下鬥爭」。我只去了一次,便不再去。

煤,全市缺少煤。煤礦工人也鬧革命,缺少煤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缺少煤,哈爾濱市,不,「東方紅城」在這個冬季格外寒冷。《東方紅》的樂曲,每天卻仍響徹這座「東方紅城」的上空。

當年哈爾濱市的普通居民們買煤買燒柴是憑供應本的。

每戶每個月六十斤燒柴,平均每天二斤。每個季度半噸煤,平均每天只能燒一小桶,燒柴是濕的,去掉水分,實際也就是四十多斤五十來斤。買回家,需劈得細細的,架在爐台四周烤乾,才能生著火。普通居民們能買到的只有「無煙煤」。名曰「煤」,其實不是煤,是煤礦採煤過程衝出的煤粉,煤粉那麼細,不知在煤礦堆積了多少年月。這樣的所謂的「煤」,居民是沒法兒用來做飯取暖的。倒進爐膛一鏟,大半鏟漏到爐底。一個小時也難生著一次火。我家的溫度並不比學校教室裡的溫度高多少。而燒柴是月月不夠用的。就是那樣的「無煙煤」,也得每天按量計劃著燒。第一天燒多了,第二天只好少燒。

那個冬季,我為家裡做兩項重要的事:白天夾著麻袋,腰裡別著斧頭,到離家很遠的一個木材廠去扒樹皮。木材廠是禁止扒樹皮的,得偷偷地翻牆而入,偷偷地翻牆而出。運氣好,每天能帶回家十來斤樹皮。運氣不好,被木材廠的管理人員捉住,不但所扒的樹皮白費工夫和力氣,麻袋和斧頭被沒收,連自己也會被扣留整整一天。稍不馴服,則會挨揍。我雖然挨過幾次揍,卻從未間斷去扒樹皮。不去扒樹皮,我家的爐膛也可能像學校的鍋爐一樣熄火。晚上則在家裡團煤球。每次團上百個雞蛋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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