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張珊和姚舞

從成都開往北京的列車比從北京開往成都的列車難上得多。一大批一大批的紅衛兵繼續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檢閱。這狂潮並未過去。甚至可以說更加高漲了。儘管北方的氣候是一天比一天寒冷了。冬季已至。

我是在車輪轉動後才擠到一個窗口往裡攀爬的。站在窗口內的一個蠻橫粗暴的傢伙,怕我爬入車廂使他佔有的空間更小,一隻手揪住我的頭髮,拚命往外推我的腦袋,一隻手握成拳,使勁擂我扳住車窗底框的雙手。

車速加快了。我的身體懸在車窗外,情形很危險。

我哀求那個蠻橫粗暴的傢伙:「讓我爬進來吧,讓我爬進來吧,別把我推下去摔死呀!」

他冷笑著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仍然推我的頭,擂我的手。

有兩個女紅衛兵並坐在兩個人的座位上,她們也許看不慣那傢伙的欺人行徑,也許擔心我掉下去真會被摔死或被車輪碾碎,同時站了起來。

一個啪地給了那傢伙一耳光,將他從窗口推開。

一個抓住我雙手,費了好大的勁,終於像拖進一隻袋子似的將我拖入了車廂。

那傢伙臂上也戴著紅衛兵袖標。他萬萬沒想到會當眾挨一個女紅衛兵一耳光!我剛站穩,他就惡狠狠地朝那個打他的女紅衛兵大聲吼叫:「你……你敢打老子?!老子是『頂天立地』造反團的!你向老子賠禮道歉算沒事兒,否則……」

「否則怎麼樣?」那個打他的女紅衛兵,輕蔑地瞇起眼睛,睥睨著他。

「否則叫你知道老子的厲害!」那傢伙吹鬍子瞪眼睛,捋胳膊挽袖子,像要大打出手的樣。

我低聲下氣兒地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替她挨你幾下打還不成嗎?……」

「沒你的事兒,你是不是挨打挨慣了呀?」那個將我拖入車廂的女紅衛兵按我坐在她們的座位上,也輕蔑地睥睨著那傢伙,嘲弄地說:「你頂哪個階級的天?立哪個階級的地?頂天立地?真是大言不慚!聽明白了,我們是首都『聯動』的!這車上有我們三百多戰友!只要我們發句話,不消我們動手,就有人把你們從窗口扔出去!」

打了那傢伙一耳光的女紅衛兵接著教訓道:「不管你是哪個省哪個市哪一派的,回去告訴你們的頭兒,今後不許再叫什麼『頂天立地』!你們有多少人?是真造反派還是假造反派?就敢狂妄地號稱『頂天立地』?我們首都紅衛兵還沒有一派組織號稱『頂天立地』呢!」

她們同時坐在我身邊,絲毫不再理睬那傢伙。

首都「聯動」,當年威震四方,「英名」遠揚,已經被傳說得帶有了神秘色彩。膽小怕事者,遇見了「聯動」的人,如鼠見貓。在我心目中,這兩位「聯動」的女紅衛兵,彷彿那「大革命」時期闖蕩江湖的「十三妹」,滄桑亂世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女大俠」,我是對她們又敬又畏又感激又羞慚。無能男兒遇到巾幗英雄,怎的不羞慚?我縮肩併腿,惴惴不安,一動也不敢亂動地居中坐下。

那個「頂天立地」的傢伙氣勢頓斂。他自覺沒趣兒,哼一聲,悻悻然擠開左右的人,忍辱溜開了。

兩位「聯動」的女紅衛兵相視一眼,同時咯咯大笑。

我趕緊識相地站起,使她們坐得寬鬆些,並怯怯地向他們卑言道謝。

她們都穿著呢質的女式軍上衣,草綠色的確涼軍褲,沒有襻帶的半高跟皮鞋。那種軍裝,文化大革命前,校級以上軍官才有資格穿。文化大革命中,某些部隊文工團的女演員們演出時偶爾也穿。的確涼軍裝在部隊剛實行不久,她們能穿條的確涼的而非一般斜紋布的軍褲,足見在軍隊中是大有門路的。

她們都戴著嶄新的男式單軍帽。頭髮掖進帽簷兒,一縷不垂。「不愛紅裝愛武裝」,這是當年女紅衛兵們所熱衷追求的「革命時髦」。話又說回來,當年她們心裡想愛「紅裝」也不行,「紅裝」包括的一切物質內容和精神內容,全屬「資產階級」的一套。

這兩位身著「武裝」的首都「聯動」的紅衛兵,尤其顯得英姿颯爽,帥勁十足。俏骨傲然,氣質非凡。

她們的容貌都很俊秀,魅力各有千秋。她們的膚色很白皙,面潔如玉。特別是她們的雙手,十指修長,指端尖尖,嫩蔥嬌筍一般。如若她們不穿「武裝」穿「紅裝」,完全可以在戲劇舞台上扮「花旦」。要是被選去演電影,飾什麼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必會自然而恰到妙處。總之,對於她們,「紅裝、武裝」總相宜。我又暗暗猜想她們可能都是戲劇學院或電影學院的學生,故意冒充「聯動」的紅衛兵,藉以恐嚇那個蠻橫粗暴的「頂天立地」的傢伙。她們剛才對那傢伙的輕蔑之色和訓諷之詞,也可能是她們機智的「即興表演」吧?這樣的猜想使我在她們面前恢復了些許一個男紅衛兵應有的自尊。

她們見我站起,聽我怯怯地向她們卑詞道謝,又相向一眼,咯咯笑起來。

她們的笑聲是無拘無束的,甚至有些故作放縱。周圍的人們將各種各樣的目光投向她們。她們顯然引起了許多人的格外注意。某些人的目光,竟像她們身上塗了一層膠似的,簡直是黏在她們身上了。是因為她們的容貌俊秀?是因為她們的服裝與眾不同?是因為她們英姿颯爽帥勁十足?還是因為她們俏骨傲然氣度非凡?我就不得而知了。她們旁若無人,對投向她們的各種各樣的目光,彷彿無察無覺,不屑一顧。

「我替你解危救難,你幹嗎好像怕我們似的?」她們中的一個,就是打了「頂天立地」的傢伙一耳光者,憐憫地瞧著我問。她那種悲天憫人的語氣,那種愛憐心痛的表情,就好像我是被她們從強盜手中救出的一個小儒童!

我說:「我不是怕你們,我是不願夾在中間擠你們呀!」

那另外一個說:「沒事兒,你坐吧!你不坐,一會兒來個大胖子請求讓出點地方,我們怎麼好意思不讓啊?」

我一想,可也是。若真來個大胖子跟她們擠著坐,對於她們,還莫如我坐在一塊兒寬鬆呢!不坐白不坐。坐了,也算以恩報恩。

於是我說:「那你們往一塊兒坐,我坐邊上吧!給我讓出兩寸地方就行!」

「兩寸地方?你自以為你那麼小巧玲瓏呀?」

「紅衛兵小鬼,別在我們面前擺少年紳士的風度啦,還是乖乖地聽我們的話,坐在我們中間吧!我們好一左一右地保護你呀!」

「我們甘當你的哼哈二將!」

「保衛一個紅衛兵小鬼,我們紅衛兵大姐姐義不容辭嘛!」

她們無忌地拿我開心取笑,說著,一人抓住我一隻手,像對待一個不願安分地廝守在母親身邊的孩子,將我拉坐在她們中間。

我任她們開心取笑,羞紅著臉,一言不發。怕再說出句什麼愚蠢的話,又讓她們開心取笑一陣。

「哪來的一股香味啊?」

「真的!紅衛兵小鬼,你帶上車了什麼特殊的東西吧?」

我說:「是我網兜裡的兩個柚子發出的香味兒。」

「柚子?你怎麼不早說呀?我們正渴著呢!」

「這小白臉兒書生比我們想得周到是吧?我們就忘了弄幾個柚子帶上車來!」

「小白臉書生?你怎麼這樣叫人家?你瞧他臉紅的!」

「嚯,小白臉兒變成小紅臉啦!文質彬彬,怯怯生生的,他本來就是像個小書生嗎!」

「你還不如說他像個顛沛流落的小秀才呢!」

又是一陣咯咯的放縱的笑聲。

我想,也許她們需要我夾坐在她們中間,不唯是怕來個不受她們歡迎的大胖子過分擠佔了她們的位置,還因為她們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可以供她們隨便取笑開心的「紅衛兵小鬼」吧?

我畢竟也是個紅衛兵啊!雖然年齡比她們小幾歲。難道我的自尊在她們看來就那麼無所謂嗎?

我內心裡最初對她們那份兒感激頓減。同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她們究竟憑什麼那般自覺優越呢?成都氣象學校那個「走資派」的女兒,對待我如同一位可親可愛的姐姐。而她們對待我簡直他媽的像女公子哥兒對待童僕一樣謔語無窮!難道她們認為將我拖入車廂,替我教訓了那個欺負我的「頂天立地」的傢伙,還賜給我坐的地方,就有權愛怎麼拿我取笑開心就可以怎麼拿我取笑開心嗎?

我內心裡對她們產生了極大的反感。或者說是極大的反抗情緒更準確。

我又一次站了起來,打算趁早離開她們,擠到別的車廂去。

「哎,你別走哇!怎麼,怕我們分吃你的柚子呀?」

「你太小氣了吧?我們正口渴,此時不吃,更待何時?放心,小書生,跟我們在一起,保證一路渴不著你也餓不著你!」

她們說著,一個又將我拉坐下去,一個從我手中拽去尼龍絲網兜,拿出兩隻散發著異香的柚子,又從自己腰鏈上取下一柄折式小刀,就開始在小桌上切柚子。兩隻柚子切成了數瓣。

接著她們就不客氣地吃起來。

看著她們吃,我心裡別提有多惋惜。我本是打定了主意,無論路上渴到什麼程度,回到哈爾濱之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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