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到了北京

明媚的陽光漸漸普照車廂,紅衛兵們又活躍起來。越接近北京,大家越顯興奮。一首接一首齊聲高唱「語錄歌」。與瀋陽紅衛兵之間的敵意,隔夜之間一掃而光,不復存在。

那個枕著我腳酣睡的瀋陽女紅衛兵,從座位底下爬出來一次,想上廁所。她還真有本領,像個跨欄運動員似的,抓著行李架,踩著座位靠背,跨過無數人頭,到了廁所前,拳擂肩撞腳踢了一陣,卻未能將「堡壘」攻克。又悻悻地從人頭上跨回來,又鑽入座位底下,又枕著我的腳睡。還將我的腳搬正些,為了枕得舒服。我本不想「優待」於她,無奈雙腳沒個移處,只好任她枕著。她也著實令我產生了惻隱之心,憋著泡尿,像條雌鱷似的伏在座位底下,倘我不許她枕我的腳,她的頭往哪兒放呢?

列車沒有開入北京站,到了豐台站就停止不前了。

一位女廣播員熱情洋溢的聲音,向我們廣播了一通「歡迎毛主席請來的客人」之類的話,然後要求我們迅速下車。

千辛萬苦來到北京,卻沒在北京站下車,而在豐台站下車!這使每一個人都感到紅衛兵的自尊心大大受了刺傷。

「既然我們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為什麼不許我們在北京站下車?」

「前幾批紅衛兵是在北京站下車的,我們也要在北京站下車!」

「毛主席的紅衛兵一律平等!」

「不到北京站,我們不下車!不到北京站,我們不下車!」群情激憤,高呼口號。

「我下!我下!我下!……」那個瀋陽的女紅衛兵,一邊叫嚷著,一邊從座位底下爬出來,迫不及待地撲向窗口。

「叛徒!」

「猶大!」

「把她塞到座位底下去!」

「不許她動搖我們的意志!」

她遭到了一片咒罵。於是就有人擋住窗口。

「我下去上廁所!」她急了,那樣子像要和擋住窗口的人拚命。

「她真是要上廁所,剛才你們沒看見她上廁所沒上成嗎?」我忍不住替她從旁作證。

擋住窗口的人這才閃開,並幫助她從窗口爬了出去。

她一跳到站台上,就以百米決賽般的速度往廁所跑。半天才從廁所裡出來。一從廁所裡出來就跟著車上的人喊:「不到北京站,我們不下車!不到北京站,我們不下車!」膀胱輕鬆了,喊得比誰都響亮。

任我們在車上喊口號,沒人理我們。廣播也不再響了。

忽然列車又開動了,每一節車廂都爆發了歡呼聲,以為勝利屬於我們了。列車卻只開動了一下便停了。車頭甩下車廂,單獨開走了。

大家終於明白,不到北京站,也得下車了。

幾千人下了車,聚集在站台上。等待了將近四個小時,才有幾輛臨時徵用的公共汽車開來,說是要分批送大家進北京城。於是幾千人又包圍了那幾輛公共汽車……

從下午一點多直等至晚八點多,我才擠上接送最後一批人的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它行到半路熄火了。司機上上下下修了很久,沒修好,告訴大家說發動機壞了。全車的人就對司機說好話,央求他再修。

看來司機也對那輛破舊的公共汽車惱火透頂,摘下一雙沾滿了油污的手套摔在發動機蓋上,氣呼呼地說:「你們都是毛主席大老遠請到北京來的客人,如果這輛車還能往前開,我敢撒謊騙你們嗎?」

大家聽了他的話,覺得是實話。諒他也不敢騙我們,自認霉氣,一個個沮喪地下車,分頭攔截別的過往車輛。除了小汽車而外,不管什麼車,攔住就上。

我隨同一夥人攔住了一輛卡車。爬上車後,司機不知應該往哪兒開。

有的說:「開進北京城就行!」

有的說:「開到天安門廣場去!」

有的說:「不,開到人民大會堂去!」

好像人民大會堂早已擺了一桌桌美食佳餚,毛主席他老人家和中央「文革」的首長們正期待我們赴宴似的。

司機猶豫了一陣,說:「天安門廣場和人民大會堂前是不許停卡車的。我送你們到天壇公園吧,那兒有紅衛兵接待站。」

大家說:「好!」

……

到了天壇公園,已至深夜。司機挺熱心的,帶領我們尋找到了「紅衛兵接待站」——公園內的路燈下,一張辦公桌,桌後兩個披著棉軍大衣的首都紅衛兵。一男一女。男的站著。女的坐著。正沒意思地說話。

他們對我們並不熱情,甚至使我們感到極為冷淡。

那個女的首都紅衛兵坐著沒動。

那個男的首都紅衛兵只對我們說了三個字:「跟我走。」

於是我們就都跟他走。那是個很黑的夜晚。我們沒看到別的,只看到一株株粗大的松樹。若非預先知道,我們誰也不會以為是走在公園裡,倒肯定會以為是走在荒郊野外。

一些用嶄新的蓆子圍成的空間。二十幾米一處,十幾處。露天。露地。我們被領到那裡,那個男的首都紅衛兵說:「到了。」說罷轉身而去。

大家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這一切一切距離我們的想像差得太遠太遠了啊!

「哎哎哎,你別走哇!這兒能久住嗎?」我們中的一個叫住了那個首都的男紅衛兵。

「久住?」他因為被叫住了顯得十分不高興:「哪位中央『文革』的首長批准你們久住了?有文件嗎?」

「住一夜也太簡陋點了吧?」

「簡陋?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的時候還沒這麼良好的條件呢!」

「下雨怎麼辦?」

「天氣預報今夜沒雨!」

「萬一天氣預報不準呢?」

「那你們就經受一次革命洗禮吧!」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說話呢?我們畢竟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請來的客人,你對我們的態度溫和點行不行?」

「毛主席請來的客人?毛主席給你們每個人寄請柬了嗎?拿出來讓我瞧瞧!中央『文革』下達了文件,要求各地紅衛兵派代表分期分批到北京來,你們為什麼不聽中央『文革』的話?」

「誰不聽中央『文革』的話?」

「老子就是代表!十個裡選一個選出來的!」

「我也是!」

大家被那個首都的男紅衛兵激怒了,七言八語圍攻他。有的捋胳膊挽袖子要揍他。

我們中有一個女紅衛兵忽然滿腹委屈地哭了。她這一哭,帶動幾十個女紅衛兵都哭起來。

於是大家放聲悲歌:

抬頭望見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澤東,

想念毛澤東……

哀哭和悲歌形成一股怨氣,在天壇公園粗壯的老松之間繚繞不散,彷彿鬧鬼。

那個首都的男紅衛兵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說:「戰友們,戰友們,革命的紅衛兵戰友們,我的態度不好,我向你們道歉!可這個接待站的條件就是如此,叫我有什麼辦法呀!」

無人理睬他。哭的繼續哭。唱的繼續唱。都是沒出過遠門的。都是第一次到北京。都是又饑又渴。穿得都很單薄,在秋寒中都有些瑟瑟發抖。半夜三更的,沒個溫暖的歸宿。怎能不哭,怎能不唱,怎能不想念毛澤東呢?

毛澤東,毛澤東,

心中的太陽永不落,

白日裡想你鬥志強,

黑夜裡想你指方向……

越哭越委屈。越唱越傷感。我是邊流淚邊唱。早知落這麼個悽苦的下場,我才不來北京呢!我真希望毛主席聽到我們的哭聲和歌聲,從睡眠中醒來,問警衛員:「是么子些人在哭嘲?是么子些人在唱嘲?是我的紅衛兵小將吧?……」然後乘坐「紅旗」轎車來到我們身旁,問饑問渴,問寒問暖,說一番能使我們感到幸福的話,將我們統統接往一個大賓館……

毛主席當然是聽不見的。

一個首都的女紅衛兵聽到了。因為她匆匆地走來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又哭又唱的!好像都在這裡遭受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迫害似的!」

「他們嫌這裡的接待條件太簡陋。」

兩個首都紅衛兵商量了一陣,那個女的對我們說:「戰友們,大家別哭啦。大家別唱啦。我們這個接待站,今天剛剛設立。所以,請戰友們多多包涵!現在,我們馬上去聯絡,爭取盡快轉送到別的接待站去!」

說完,他們一起走了。

半個多小時後,她獨自回來,向我們說了幾處可去的接待站,其中有一處設在地質學院。

「到地質學院去!大家聽我的,到地質學院去!大家一定要聽我的!」

我們中有一人大聲疾呼。那是個戴眼鏡的四十來歲的知識分子模樣的人。此前誰也沒注意他的存在。有不少革命教師跟紅衛兵一起進行「大串聯」,他的年齡並未使我們哪一個感到詫異。

群龍無首的情況下,正需要個挺身而出的組織者和代言人。大家便一致推選他為臨時「領隊」,都表示願意聽他的。

那個首都的女紅衛兵又跑開打電話,找車。

一個小時後,我們擁上了一輛帶紗窗簾的客車——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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