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進了火車

三天後,我也和一批紅衛兵夥伴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

有一個夥伴說:「別人都不真心疼毛主席,我們何苦那麼聽中央『文革』的話?中央『文革』的話畢竟不是毛主席自己的話,也許毛主席希望到北京去接受他老人家檢閱的紅衛兵越多越好呢!我們光傻乎乎地心疼他老人家倒可能是違背他老人家的真正心願呢!」

大家一致認為這個夥伴的話很有道理,於是就決定去北京。對於我們三天前攔截開往北京的列車的革命行動,人人都諱莫如深,隻字不提了。每個人挨的那頓揍,受的那些傷,流的那些血,也就算是「好人打好人誤會」了。

有一批紅衛兵,是由幾所學校的紅衛兵組成的「勸說隊」,像我們三天前一樣,也臥軌攔截我們登上的那次列車。

那次列車也被攔截了三四個小時之久。情形也和三天前一樣。車上的紅衛兵與臥軌的「勸說隊」,先是「戰略對峙」,後是「戰略反攻」。因為「勸說隊」中的一個,也勸說了愚蠢的話——「紅衛兵戰友們,北京是我們首都,首都需要安定。毛主席指揮全國的文化大革命,日理萬機,我們不應該再去北京給毛主席他老人家添麻煩!」

「胡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天下大亂並不可怕,亂就是無產階級造資產階級的反,就是革命,無產階級只能在亂中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取得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你他媽的知道毛主席發表了這條最新最高指示不?」

「北京是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激烈戰場,我們不去誰去?首都需要安定純粹是保皇派蠱惑人心的口號!你們別有用心!」

「你誣蔑我們到北京去保衛毛主席是給毛主席添麻煩,簡直反動到家!」

由「戰略對峙」而「戰略反攻」,正是兵法書上的「後發制人」。「後發制人」差不多總是會大獲全勝的。行動似乎不那麼有理的時候,就「按兵不動」,讓對方盡說盡說。對方總會說出一兩句容易被抓住把柄的話,一旦抓住,就要「攻其一點,不及其餘」,使對方變優勢為劣勢,使己方變劣勢為優勢,一鼓作氣,擊敗為止——這是文化大革命中兩個人進行論戰或兩派進行論戰的一條產生於「革命」實踐的寶貴經驗。兵法書上叫作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倘並無記載,當補充之。

光辯論往往是不解決問題的。「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靠物質力量去摧毀。」這是馬克思的名言,已被紅衛兵們背得滾瓜爛熟。

紅衛兵那時還沒有掌握槍桿子,「常規武器」是拳頭和腳。武鬥方式還在原始水平。不壯觀卻也值得觀賞。

於是「勸說隊」如同三天前我們的遭遇一樣,在一片喊打聲中,他們攔截列車的「防線」,被躍下列車的一批簡直無往而不勝的「物質力量」所徹底「摧毀」,八方遁去,作鳥獸散。

列車在「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毛主席詩詞的雄壯歌聲中前進,前進……

每節車廂都至少超載一倍以上的人。車廂像罐頭盒,人像鳳尾魚。你我他互相之間,不是緊挨著,不是緊貼著,是擠得緊緊「黏」在一起。有些根本無插足之地的人,只好站在座位的靠背上,手抓行李架才不至於掉下來。而行李架也坐滿了人,太低的空間,不容他們坐直,一個個弓背勾頭,姿態都像猴子。兩人的座位坐四人,三人的座位坐六人。那也不是「坐」,是半蹲半立,彼此搭架在一起。如同演兵場上搭架在一起的槍支。不,搭架得沒那麼鬆散。更似農民收割時搭架在一起的麥捆或稻捆。身體都起碼傾斜成七十度。肩和頭互相抵著。他們比過道裡的人更可憐。過道裡的人畢竟能將身子站直。車窗都打開著,空氣還是污濁得要命。口臭味汗臭味令人想停止呼吸。

一分錢不花到北京去見毛主席並非那麼美好的事。

我站在過道上,和我背靠背的是男是女,列車開出了幾個小時還不知道。因為我要轉一次身都無異於異想天開。光左右扭頭看不到。估計他或她也不知我是男是女。那背多肉,我靠著怪舒服。肯定是個胖子不是個瘦子。誰管是男是女,靠著舒服就很不錯。我的背可沒那麼肥厚的肉,不免覺得有點愧對人家。這是沒法兒選擇的事兒,誰攤著誰靠誰唄,算那個背吃虧。

和我臉對臉,胸壓胸的是個女紅衛兵,從沒見過,可能不是我們校的。九月底,穿的都是單衣。她背靠著一位大高個的背。她那豐滿而柔軟的胸部壓得我喘不過氣兒來,卻又令我心猿意馬,神迷魂蕩,覺著十分受用。不久前我又看過那幾冊誨淫的《肉蒲團》,頭腦中不由不產生種種被道學家斥為「邪念」之想。

她的容貌談不上好看,卻也絕不難看。屬於既不算漂亮但挺討人喜歡那一類。圓圓的蘋果臉蛋兒,彎眉細眼的。短髮齊耳,雪白的脖頸無遮無掩,臉卻緋紅。可能熱的,也可能因為和我那麼緊緊地胸壓胸不大習慣。我儘管覺著十分受用,其實也不大習慣。和女孩子如此這般地親密無間,在我是生平第一次體驗。或曰享受。只是彼此陌生,覺得十分受用而又十分彆扭。陌生的彆扭卻並不能排除我頭腦中想入非非的種種邪念。所以我自己也是面紅耳熱。她的身材和我的身材差不多一般高。我的臉和她的臉湊近得不能再近了。再近一點點就耳鬢廝磨臉兒貼著臉兒了,臉是湊得這麼的近,又怎麼能不眼睛對著眼睛呢?眼睛對著眼睛,我就惟恐她從我的眼睛裡看出我心中的「邪」來。「胸中正則眸子明」,無奈我胸中不「正」,眸子如何,自己沒法知道。為了不使她看出我心口的「邪」,便將眸子斜向旁處,以斜護「邪」,避免與她正視。

車廂轉彎時一晃,我靠著的肥背向我一傾,我的臉貼上了她的臉。一貼就是幾分鐘,她想閃躲也沒門。我想不貼也辦不到。直至列車轉過了彎,全車廂的人又集體向後一傾,我的臉才離開了她的臉。她的臉卻又貼上了我的臉。這種貼,在我,絕不是德行問題。皇天后土,都是慣性作用,正中我下懷也是怪不得我的。在她,是又害羞,又嗔不得。「趁火打劫」地和男孩子貼貼臉兒(十七歲的我,外表也不乏討女孩子們喜歡之處),我甚至懷疑未必不同樣正中她的下懷。

列車的晃動終於停止後,她將臉兒朝後仰了仰,那雙眼角兒細長的眼睛瞅著我,難為情地笑了,說:「這麼擠著你,真對不起。」

我也報以一笑,隨即神色莊重起來,此地無銀三百兩:「沒什麼沒什麼,剛才……我可不是故意的呀!」

我的話逗得她噗哧笑出了聲兒:「我並沒說你是故意的呀,你辯護什麼?」

我發窘地說:「倒不是辯護,是聲明一下。」

「在這種情形下,有必要嗎?」她問得十分認真。我卻看出她那認真是故意裝的。

我也故意裝出十分認真的神態回答:「你認為沒有必要,我就心安理得了。」

我們說話時,胸壓著胸,臉都盡量朝後仰著。那是很累脖子的,胸壓著胸是沒法子的事兒,盡量朝後仰臉是互相表示尊重的唯一措施。比起我們的臉來,更難「處理」的是我們的雙手。我們的雙手都被夾在自己和別人的身軀之間,動也不敢動。一動,則大有可能被對方認為是別有用心的非禮觸碰。

忽然幾隻「猴子」從行李架上掉了下來。

「哎呀,砸斷我脖子啦!」

有人尖叫起來。

車廂裡一陣混亂。

她問:「你那麼朝後仰著臉,累不?」

我回答:「累。」

我的脖子朝後仰得發酸,便恢復正常狀態,學她的樣兒左右晃頭、放鬆脖筋。

「行嗎?」她又低聲問。一雙熱乎乎的小手摟抱住了我的腰。

「可以,可以。」我訥訥地說。

我也很想用自己的雙手摟抱住她的腰,我的手臂已被夾得麻木了,那樣我們都會感覺舒適些。我卻又不敢那樣。彷彿有條神聖不可違犯的戒條禁止我,違犯了會遭禍殃似的。

「你沒手嗎?」她揶揄地說。

我不那麼笨,聽得出來這話是鼓勵,猶豫了一陣,便也雙手摟抱住了她的腰。

我們臉兒對著臉兒,胸壓著胸,互相摟抱著對方的腰,像一對兒親親暱暱的情侶。

她的腰那麼苗條!那麼柔軟!

「這樣好多了。」

「是好多了。」

她的樣子是那麼純潔,那麼天真無邪,我因內心對她產生的種種淫色的念頭而暗暗詛咒自己。

接著她主動和我交談起來。她是哈女中的,父母都是軍人。家中的獨生女,從小被視為掌上明珠,嬌生慣養。

「我是偷著從家裡跑出來的,只留了個紙條,告訴爸爸媽媽我到北京去了!我從小是在北京奶奶家長大的,爺爺奶奶可疼愛我啦!長到七八歲我才離開他們。我別提多想念爺爺奶奶了!我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準高興死!」

她彷彿覺得自己仍是個小女孩,彷彿把我當成一位比她大許多歲的哥哥,彷彿我們之間根本不是剛剛才開始熟悉似的,乾脆將頭也靠在我肩上,嘴貼著我的一隻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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