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臥軌

大串聯開始了!

這一運動中之運動的「先驅」者們,也許應首推某海運學院的一批紅衛兵。他們高舉「長征隊」的旗幟,從城市徒步出發,歷時近百日,風餐露宿,沿途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他們抵達北京後,受到首都人民和紅衛兵的熱情歡迎。受到中央「文革」成員和毛主席的接見。

兩報一刊發表聯合社論,高度評價紅衛兵小將們的「長征精神」。指出這一精神。在文化大革命中必然起到「宣傳隊」和「播種機」的作用。

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分析,「長征隊」尤其是紅衛兵的「宣言」方式——如果歷史需要,我們也可以創立前人創立過的一切豐功偉績——其實並不是精神繼承,而更是初萌於一代人潛意識的精神挑戰。更是紅衛兵革命理想主義涅槃中昇華了的自我證明和自我檢閱的激情。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時代的青年人,只要是處在溫飽線以上的,他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麼?——是平凡。他們總希望自己應該是為了驚天地、泣鬼神而生存的。並且總相信自己完全能夠驚天地、泣鬼神。他們是不甘於僅僅做前人的輝煌歷史的閱讀者和英雄紀念碑的瞻仰者的。這是全人類的普遍的心理。正是這種心理煽起青年的一切超歷史的慾望。減少他們面對某頁偉大的歷史感到無所作為的痛苦。

一代紅衛兵可以說幾乎都是在英雄主義的夢想中成長起來的。這種夢想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被飢餓破壞過。那無疑是很可悲很嚴重的破壞。而一旦包穀和高粱又可以填飽胃了,英雄意識也便又開始在他們的頭腦中活躍了。何況紅軍所進行的長征就像是昨天的事。那一頁歷史太新了。創造那一頁歷史的偉人和英雄們也不算太老。文學、電影、話劇、歌曲、回憶錄、陳列館、紀念碑……一切可能的手段,一切可能的方式,一切可能的途徑,都被調動起來,運用起來,目的是那麼明確。縮短再縮短這太新的一頁歷史與我們共和國的第一代青年人之間的距離,彷彿要永遠永遠使他們在它面前高唱頌歌,膜拜頂禮,做它那光榮的精神奴隸。

於是在他們預見可能會得到讚揚而非壓制的情況下,他們便滿懷豪情地進行自己的「長征」。希望自己的「長征」也被載入史冊,也使後人同樣對之高唱頌歌,膜拜頂禮。事實上,我們今天稱之為一代人的「逆反」心理,完全可以追溯到文化大革命發動前的年代。不過這種「精神挑戰」被膚淺地誤解為「精神繼承」罷了。倘若當年有人指出一代紅衛兵心理上的「逆反」和「挑戰」意向,恐怕連他們自己也會感到是誹謗因而憤怒起來的。

前不久,我從一本雜誌看到一則實事報導:在蘇聯的某座城市,有一條街道,以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為保衛這座城市而英勇犧牲的紅軍戰士的名字命名。五十年後的今天,人們才知道,他仍活著,並且就在這一座城市,每天無數次地經過那一條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常常看到青年人在街頭他的半身塑像前致敬,默哀,獻花圈。然而五十年來,他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過——那塑像就是我。後來在要把他的某些「遺物」陳列到英雄紀念館時,他才不得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記者問他:「那是莫大的光榮,不是恥辱,你卻為什麼不願代替你的塑像當之無愧地接受呢?」

已成耄耋之人的他回答:「在非常歲月,每一代人都能創造光榮,產生英雄。這是很尋常的事。」

杜魯門的外孫,直至上小學一年級,才在課堂上知道,自己的外祖父原來當過美國總統。回到家裡,他問母親,為什麼從沒告訴過他?

母親回答:「這也值得你驕傲嗎?美國人中能當總統的人很多很多呀!」

一位蘇聯老紅軍戰士和一位美國總統的女兒也是美國兒童的母親的話,提供了人類在心理素質方面已經進步的參照例證。

建國以後到文化大革命前,我們共和國對它的兒女們所進行的一切的,包括願望最良好方式最有效的「革命歷史傳統教育」,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代人向下一代人炫耀豐功偉績,為自己樹碑立傳的意味。歷史一旦拿它來作精神統治的教科書,它的偉大和莊嚴實際上便開始喪失了。所以「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口號,正中一代紅衛兵下懷。所以下一代人的挑戰——以「長征隊」的昇華了的行動體現的和以「造反有理」的徹底走向反面的行動體現的挑戰,甚至可以說是不可避免的。所謂物極必反。

而林彪妄圖篡改歷史,取代「井岡山會師」中的朱總司令,其愚昧恰在於竟以為能夠靠了一頁光輝的歷史來鞏固自己在當代的地位。這是人類在心理素質方面沒落的參照例證。

長征是宣言書,它向全世界宣佈,紅軍是英雄好漢。

「長征隊」也是宣言書,它向全中國宣佈,紅衛兵也是「英雄好漢」。

「一石激起千重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英雄好漢」們,紛紛開始了他們自己的長征。他們擎舉起自己的旗幟,高唱著對自己的頌歌,滿懷英雄主義的豪情,大踏步地走向延安、韶山、遵義、北京。沿途大破「四舊」,大立「四新」,進行「革命大串聯」,播下一堆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火種,以為如此等等的作為,也算是「豐功偉績」了。以為自己也肯定將會彪炳史冊了。以為自己在使全中國人民「免受二遍苦,二茬罪」的歷史的嚴峻關頭,也都不愧是一場大革命的弄潮兒,人民將來可能也會稱他們為「大救星」,像感謝上帝一樣感謝他們。當然,絕不是每一個紅衛兵「長征隊」隊員都作如是想。目的也根本不在於投機,僅只是一種自我表現,自我證明。一種潛意識的「精神」挑戰而已。如果歷史客觀地公平地發言,那麼它應該承認也應該證明,紅衛兵在文化大革命最初的一切行為,一切行動,都只不過是自我表現,自我證明而已,摻雜著壓抑長久的充分的發洩,走向極端的英雄主義,對歷史的變態的挑戰意識,扭曲到妄想地步的社會責任感。他們還根本沒有考慮到有什麼投機的必要性,也還根本沒有學會投機。

兩報一刊又發表社論,敏銳地指出,紅衛兵「長征隊」的不斷湧現告訴一切革命左派,進行全國範圍的「革命大串聯」是革命左派們的一項任務,勢在必行。

中央「文革」的首長們發表講話:紅衛兵和一切革命左派,全國各地都去去,欣賞欣賞大好河山也是理所應該的嘛!

毛主席發表最新指示——革命大串聯好得很。

百萬千萬份傳單,將中央「文革」首長們的講話,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以及毛主席對廣大革命人民群眾、紅衛兵小將和一切革命左派的想念之情公告向全國。

毛主席想念我們,我們更想念毛主席!

以徒步長征的速度去到北京,去到毛主席身邊,使毛主席他老人家感到,紅衛兵小將和一切革命左派與他老人家是心心相連,息息相通的,顯然太遲太遲太遲了!

於是他們在東西南北各條鐵路線的各個車站攔截列車,強行登乘,都懷著十萬火急的心情奔赴北京,「長征」在半途中的,也捲起了「長征隊」的旗幟,改乘列車抵達北京後,再重新招展他們的旗幟,精神抖擻,颯爽英姿地行進在北京的大街上。反正也沒人盤問他們究竟是走來的還是坐火車來的。

於是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城樓檢閱,頻頻高呼:「紅衛兵萬歲!」「人民萬歲!」

如今,已很難考證那些中央「文革」的「首長」們的講話,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的真偽。但我為了寫這篇「自白」,從各種各樣的人們那裡借到的,求索到的當年的傳單或小報上,白紙黑字、的的確確印著以上那些講話,那些「最新指示」。而偉大領袖口中呼出的「紅衛兵萬歲」、「人民萬歲」兩句話,則是我親耳聽到的。

一次次長久地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毛主席還不斷地從天安門城樓的這一端走到那一端,那一端走到這一端,還頻頻揮手,還時時以自己的聲音回應千百萬人「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的聲濤。還要乘敞篷車(當然也是站著)來到千百萬人中間。白天檢閱過了,夜晚還要滿足千百萬人「我們要見毛主席」的強烈願望。僅白天的檢閱,往往就延長至四小時,這對於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的身體,不能不承認是危害健康的。

中央「文革」開始替毛主席的身體憂慮和不安了。

先後八次聲勢浩大的檢閱中,有幸陪同者幾乎次次更換,某些人第一次檢閱時還手持紅寶書,第二次檢閱時便不知「君今何往」了。要麼上了「百醜圖」,要麼被報紙宣佈為又一個「赫魯雪夫」式的人物。

紅衛兵和一切革命左派的政治嗅覺變得異常敏感。今天一份「無產階級司令部」和「資產階級司令部」的圖表式傳單剛剛散發出去,明天又一份在緊緊急急地趕刻趕印。黨中央兩個司令部大分化大改組的動盪局面,似乎永遠都處在變更之中。

中央「文革」向全國發出緊急通告——全國各地湧向北京的紅衛兵人數日益增多,雖然連街道委員會的居民也動員起來了,首都的接待工作仍力不勝任。希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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