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美麗的囚徒

我們紅衛兵組織的三個頭頭之一,因為另外兩個頭頭未經他同意,便決定了與「八.八」團實行聯合,寫了一張措詞強烈的「聲明書」宣告退出組織。

核心成員召開緊急會議,研究對策。不知是誰出了一個「高招」,在他的「聲明書」旁,也貼了一張「聲明書」,宣告他為張國燾式的人物,將他永遠開除出我們的紅衛兵組織。並歷數了他分裂我們這個紅衛兵組織的幾大罪狀。這雖爭回了一些面子,卻將他推到了與我們勢不兩立的境地。他惱羞成怒,索性另立山頭,獨樹義旗,網羅士卒,成立了另一個紅衛兵組織。名曰「大無畏戰鬥隊」,揚言與我們血戰到底。

後來發生了一件在全市造成極大震動的事——幾個流氓光天化日之下,將一個中學女紅衛兵劫持到一處建築工地輪姦了。

全市不分中學和大學,不分保皇派組織和造反派組織的紅衛兵,義憤填膺。當天,全市大、中學校的各紅衛兵組織,不約而同,不聯而合,舉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

「實行紅色恐怖!」

「剷除流氓阿飛!」

「紅衛兵戰士不可辱!」

「為被侮辱的紅衛兵戰友報仇雪恨!」

「對流氓阿飛展開毀滅性的還擊!」

紅衛兵們氣衝霄漢,口號聲一陣陣在城市上空迴盪。討伐流氓阿飛的大標語鋪天蓋地。

據說,一些流氓阿飛,惡棍歹徒,那一天膽戰心驚,魂飛魄散,連家門也不敢邁出一步,惶惶然不可終日。有的天黑後潛往車站,想乘火車逃竄外地。但紅衛兵「糾察隊」早已在車站佈下了天羅地網,能夠僥倖外逃的不多。

第二天,在全市範圍內對流氓阿飛進行圍剿。這是一次使每一個紅衛兵都最感到理直氣壯,最沒有道義障礙,也最痛快的行動。這次行動主要是中學生紅衛兵們的行動。而取得一份寫有流氓阿飛住址或工作單位的名單,再容易不過。公安局、派出所、街道委員會,沒有任何理由不向紅衛兵提供情況,沒有任何理由不對紅衛兵的行動表示支持。

我們的紅衛兵組織獲得了一份區公安局刑事處提供的名單。有些全市出名的流氓阿飛在這份名單上。我們派出一支百人「糾察隊」,路上攔劫了幾輛卡車,按名單到處抓人。

「白洋蠟,滾出來!」

「黑狼狗,滾出來!」

……

昔日不可一世的地頭蛇,流氓團伙的「大兄弟」、「二兄弟」、「三狠四愣」、「九虎十三鷹」之類,一個個面如土色,瑟瑟發抖,被我們押上了卡車。男的女的加一塊兒,抓了三十多人。

「紅色恐怖」的狂飆掃蕩全市!

市民們亦拍手稱快,亦忐忑不安。

「紅色恐怖」直攪得全市「雞鳴狗跳鵝飛罷」!

抓了,當然要審訊,要懲辦,要叫他們「嘗嘗紅衛兵戰士的厲害!」於是私設公堂,拷打,逼供。供了便信。信了便抓。抓了便審。不供便打。打了又供。供了又信。信了又抓。越抓越多。

於是有些中學的地下室變成了監獄、集中營。

於是僅與流氓阿飛有過些一般來往,甚至一般認識,甚至根本沒來往也不認識,只因與流氓阿飛曾有過同學、同事、鄰居、沾親帶故的關係的無辜的好人,也被關入了某些中學的地下室,在紅衛兵的皮帶下皮開肉綻,慘聲喊叫。

紅衛兵「文革」前就普遍恨透了流氓。他們中不少人可能曾受過流氓的欺負但當時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也不敢言。所以今天那些昔日兇惡的流氓成了他們的階下囚時,他們手下無情。

輪姦女紅衛兵這種殘暴的罪行,尤其在女紅衛兵們心中激起報復的憤怒。她們對那些流氓比男紅衛兵更手下無情。因為她們是中學女學生的時候,怕他們如畏虎狼。瞧著那些半年前遠遠地一看見就使她們少女的心中充滿恐懼,惟恐避之不及的出了名的,她們認為是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的大流氓大惡棍一排排雙膝跪在她們面前,戰戰兢兢,個個如犯了殺頭之罪跪在女皇面前引頸待死的奴才一樣,她們體驗到一種懲惡除暴的女豪傑般的救世氣概和復仇雪恨的滿足與痛快。

對那些女流氓,她們倒還惻隱些個。她們不容許男紅衛兵們過分作踐女流氓們的人格,善良地阻止他們的皮帶太慘重地傷害女流氓的身體,使女流氓們免受許多皮肉之苦。因為男紅衛兵們對女流氓們的審訊、羞辱和拷打,常使她們自己也特別尷尬。她們所維護的,倒不是女流氓們,而是本能地維護著女性的普遍的尊嚴。

審訊、羞辱和拷打女流氓,與審訊、羞辱和拷打男流氓相比,在男紅衛兵潛意識中造成可以從弗洛伊德理論中尋找到根據的特殊的快感。無疑地,他們憎恨女流氓絕不亞於憎恨男流氓。但這種憎恨的心理根源,乃是因為從外表看起來她們個個都頗有姿色。某些女流氓的容貌甚至可以說是美好的。美好而墮落,端莊而無恥。他們憎恨這樣一種令他們萬分遺憾的對立統一。她們儘是那些男流氓們的姘頭。有的一個人是幾個男流氓的姘頭——而大抵又是對男人最具有女性的種種吸引力的一個。男紅衛兵們既受到「美麗的囚徒」們的誘惑,又發自內心地鄙視她們。這是一種慾念和觀念強烈衝突造成的痛苦。為了演變他們無法理解的社會現象對他們造成的無法擺脫的潛意識中的痛苦,他們便只有反覆地對「美麗的囚徒」們進行審訊、羞辱和拷打。當然是要尋找種種藉口奉勸女紅衛兵戰友們迴避的。

被我們抓到學校裡關在地下室的女流氓中,有一個是「九虎十三鷹」的一「鷹」,據說是年齡最小的一「鷹」,和我們的年齡不分上下,也是最漂亮的一「鷹」。又據說「十三鷹」,鷹鷹是美女。

這隻「雛鷹」直接被我們從「虎穴」中抓來的。她原是「宏光」中學的學生。「宏光」中學是非正式中學,專收沒考上中學的小學六年級畢業的學生。她後來因「臭名遠揚」,連「宏光」中學本來很低的聲譽也大受其敗壞,將她開除了,從那以後,她加入了流氓團伙。

我們闖入「虎穴」時,她和那隻「虎」正擁睡在床,只穿短褲,連乳罩也沒戴。我們只將一件「虎皮」披在她身上,就扯到外面,舉起來扔上了卡車。至於那隻「虎」,當場被我們打趴在地。

她被抓到學校後,一個原先和她是小學同學的女紅衛兵,給了她一條長褲,她那兩條迷人的白腿才有了歸宿。

第一次對她進行審訊的時候,她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一雙媚蕩的大眼,一會兒乜斜這個,一會兒睥睨那個。那件「虎皮」的衣扣也不扣,抿著衣襟,交叉著手臂,還問:「有沒有煙?」

審訊者們看出了她是要蠱惑紅衛兵戰士,感到受辱,皆怒(那倒是真的),一頓皮帶,抽得她哀聲哭叫,抽掉了她的「癡心妄想」,拖回地下室,摜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第二次審訊她時,她變得乖多了。淫蕩之相,一掃而光。可憐之態,溢於言表。審訊者中有誰瞪她一眼,她就渾身打一哆嗦。問她什麼,她回答什麼。懼怕心理使她連半點羞恥也不顧了。

「你和幾個男流氓亂搞過?」

「五六個。」

「到底是五個還是六個!!」

「五個……不,六個……讓我想一想……還有一個,七個……」

「都被我們抓來了沒有?!」

「被你們抓來了三個……」

「那四個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

「不老實!」

「我……」

兩次審訊她,王文琪都站在一旁看。他的左眼眶紫青紫青的。有人告訴我,他回過一次家,跪在他母親的病床前痛哭,卻被他哥哥暴打一頓,打出了家門,追到街上打。

他只能仍和老校工住在一起。老校工開始還有些同情他,如今因他變得古裡古怪,令人琢磨不透,厭煩他了。

我讓人轉交給他的三十元錢,他買酒買肉,胡花光了。他向好幾個同學借過錢了。借了不還。埋藏在他心底裡的那種不知根由的仇恨,也始於我而犯及眾人。他誰都恨。跟他素無交往的人他也無緣無故地恨。有一天因為老校工說了一句他不願聽的話,他竟然要動手打老校工。同班的同學,同一派的紅衛兵戰友,都漸漸對他產生了惡感,不理他的人越來越多。他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一點。

只對一件事他是非常在乎的——愛惜他的紅衛兵袖標。常洗。沒髒也洗。有一次他撬開了「總部」的鎖,溜進去偷東西,被當場抓住。

問他想偷什麼?

他不回答。

搜他身上,懷中搜出了好幾條嶄新的袖標。

「你偷這麼多袖標幹什麼?」

「換著戴。洗了這條,戴上那條。」

他言之有理地回答,並不感到羞恥。

對他無奈。又因「家醜不可外揚」,怕「大無畏戰鬥隊」得知後,借題發揮,對我們進行誹謗性的攻擊,不聲不張地放掉了他。連從他身上搜出的那幾條袖標也索性就給予了他。

於是他更有洗的了,洗得也更勤了。衣袖上,沒有一時一刻不戴著袖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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