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十元錢

各中學的紅衛兵組織,為了擴大和鞏固勢力,無不與各大專院校的紅衛兵組織實行聯合。如同戰國時期,小國為了不被消滅而附屬於大國。

我們的紅衛兵組織,決定作軍工學院紅色造反團的「嫡系」。兩個頭頭帶領著我們十幾個紅衛兵,主動到軍工學院「朝聖」紅色造反團。

中學紅衛兵組織比起大專院校的紅衛兵組織來,真是小巫見大巫。紅色造反團的司令部,就足以使我們肅然起敬,膜拜頂禮的了。它設在一幢氣勢雄壯的主樓,樓門一側的牌子,有三米多長,一尺半寬,白底紅字,刻的是正楷,醒目而莊嚴。我們的司令部,不過是設在一間教室裡,並且沒有牌子,字是寫在紅紙上的,紙是貼在走廊牆上的,更沒有衛兵站崗。他們司令部的樓門口左右,各站四名身穿軍裝的衛兵(他們的校服就是軍裝,我們可沒處搞到一套軍裝)。只是他們的衛兵不戴領章帽徽,卻荷槍實彈。如果也戴領章帽徽,說是某正規軍或城防衛戍區司令部也不會有人懷疑的。

樓頂上,兩隻高音喇叭,向四面八方播放著他們自己譜寫的《紅色造反團團歌》:

我們是紅色造反團,

毛澤東是我們的紅司令,

造反有理,一反到底,

我們摧枯拉朽,

不可阻擋,

我們是泰山是長城,

我們使帝修反膽戰心驚……

※※※

軍樂伴奏的進行曲速度的歌聲,豪氣貫長空,在校園裡久久迴盪。

我們這些以為自己是「一代天驕」的中學紅衛兵,竟一個個畏畏縮縮地不太敢貿然踏上紅色造反團總司令部的台階了。

我們的一個頭頭在大家的催促下,總算鼓起了勇氣,懷著十二萬分的虔誠敬意踏上了神聖的台階。

「站住!」一個衛兵厲喝。

他囁嚅地說:「我們是來進行革命聯合的……」

「你們是哪兒的?」

「二十九中的。二十九中的紅衛兵。」

「二十九中的?我們不與中學紅衛兵進行聯合!」

「那……那你們為什麼與一中的紅衛兵聯合了呢?」

「一中的紅衛兵是全市第一個起來造市委省委反的!我們在一起浴血奮戰過。我們聯合他們,是紅衛兵的戰鬥友誼所決定的!」我們的那個頭頭,只好沮喪地退下了台階。

大家圍住他,七言八語,一通毫不客氣的埋怨和指責,認為他沒有努力爭取,用誠摯的語言打動對方。

他生氣了,說:「你們一個個都覺得比我聰明似的,你們自己怎麼不去打動打動他?」

大家沉默了,面面相覷。

另一個頭頭忽然說:「我們一塊兒哀求他,只要放我們進去,給他下跪也行!」

只有這樣做了。

軍工學院紅色造反團,當時已是威震全國的紅衛兵組織,在北京設有聯絡站,駐有特派員。與清華、北大等全國幾十所重點大專院校的具有「大無畏造反精神」的紅衛兵組織發表過《聯合公告》。他們的司令到北京去都有衛兵跟隨,坐軟臥乘飛機。出入中央「文革」辦公室如出入家門一樣。不同他們聯合,我們同誰聯合?同任何一所大專院校的任何一派紅衛兵組織聯合,都不可能比與他們聯合更加證明我們的紅衛兵組織是中學紅衛兵組織中最革命的響噹噹的組織。而我們恭恭敬敬地拜上門卻沒有實現這一目的和願望,如若被別的中學紅衛兵組織知道了,我們的紅衛兵組織將從此威風掃地,一蹶不振了。即使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的自尊心也將從此被瓦解,造反的銳氣大減。

這是何等嚴重的後果!

想到這些,我們個個都不怕也被碰一鼻子灰,甚至受到無禮的譏諷和奚落了。我們一擁而上,同時苦苦哀求:

「讓我們進去吧,我們是誠心誠意來聯合的呀!」

「只要能與你們聯合在一起,從今以後,你們指向哪裡,我們就衝向哪裡!」

「我們是非常需要你們作我們堅強後盾的呀!」

「造反不分先後嘛,我們的組織雖然成立得晚了些,但造反精神一點也不比一中的紅衛兵們差嘛!」

「你不讓我們進去,我們可要在樓前請願靜坐啦!」

一起苦苦哀求到底發生了作用。對方終於說:「你們去到傳達室填會客單吧!」

還有傳達室!得填會客單!

我們對這幢神聖的大樓肅然起敬的心情又加十二萬分!

我們走入樓內,填了會客單,但見樓廳正中,矗立著巨人似的毛主席塑像,兩側紅旗靜垂。樓廳左右牆下,懸掛著巨大的毛主席語錄板。一邊寫的是:「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另一邊寫的是:「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走廊兩側,各個房間的門上方,都有標牌:組織部、宣傳部、通訊部、對外聯絡部、理論研究部、作戰部署部……

那些標牌使我們目瞪口呆。

「你們看,還有作戰部署部呢!」

「嚷嚷什麼?不怕挨訓呀?」

一個箭形標牌,指向樓梯口,寫著——司令部在四樓。

「你們看,二樓樓梯口堆著沙袋!」剛因這幢神聖的樓內有「作戰部署部」而大驚小怪的夥伴,又訝然地叫了起來。

「嚷什麼!」另一個夥伴立刻訓斥他:「牆上不是貼著標語嗎?」正對樓梯口的走廊上,一條標語寫的是——時刻提高警惕,謹防「八.八」團偷襲我司令部!

「八.八」團是軍工學院的另一派紅衛兵組織。為何叫「八.八」團?我們誰也不清楚。它與紅色造反團在軍工學院分庭抗禮,旗鼓相當。名聲卻遠比不上紅色造反團「革命」。雖然也創下了幾樁造反的業績,卻始終甩脫不掉保皇的帽子。它究竟保什麼人,究竟與紅色造反團在大方向上有什麼分歧,我們也不得而知。

「要是他們太瞧不起咱們,咱們離開這幢樓就找『八.八』團聯合去!」我們的又一個夥伴大聲說,語調流露出自卑。

「在這種地方不許你開口!」進了軍工學院大門就沒說過一句話的另一個頭頭,當胸給了那個夥伴一拳。

那個夥伴自知在這種地方說了萬萬不該說出來的話,閃到我背後,一時噤若寒蟬。

兩個頭頭帶領我們,彷彿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走到「對外聯絡部」門前。

一個頭頭剛要推門,另一個頭頭打落了他的手,瞪他一眼,低聲說:「敲門!」

這地方太使我們受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了!自從我們每個人戴上了紅衛兵袖標後,幾乎就沒了敲門的禮貌。

那個被提醒在這個地方應具有敲門的禮貌的頭頭,退後一步,惴惴地說:「你在前吧!」

「我在前就我在前!」另一個頭頭勇氣十足地說道。於是,身先士卒,敲了幾下門,敲得很輕很輕。

良久,裡邊沒反應。

他又敲了幾下,裡邊仍沒反應。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回頭瞧我們。

我說:「你敲得太輕啦!」

他說:「那你來敲!」也退後了。

我猶豫片刻,啪!啪!啪!接連在門上拍了三掌。

裡邊卻還是沒有反應。

「沒人?」我自言自語。

「有人!聽!」

我們一個個屏息靜氣,側耳聆聽,裡邊一陣輕微的響動,果然有人。

我又要舉掌拍門,裡邊傳出了問話:「誰?進來!」

我高聲回答:「門插著,進不去!」

我的話音剛落,門開了。一個很英俊的盧嘉川似的人物出現,神色頗不自然地問。「你們……哪的?」

「二十九中的。」

「怎麼進來的?」

「走進來的啊!」

「我問經過門衛允許沒有?」

「不經過門衛允許我們想進也進不來呀!」

「有什麼事?」

「來與你們聯合!」

「聯合?……填會客單了嗎?」

「填了填了!」我們的一個頭頭這時才推開我,將會客單交給「盧嘉川」。

「盧嘉川」認真過目後,逐個審視了我們一番,有幾分不歡迎更有幾分不情願地說:「進來吧,最多只能給你們十分鐘的談話時間!」

沒曾想室內還有一位「林道靜」——短髮,面龐清秀,臉色桃紅(如穿旗袍,更像林道靜矣),神色亦不大自然。端端地坐在桌旁,拿著一份傳單,似看非看的。她連瞧也不瞧我們一眼。不是顯示傲慢,大概是因有緣故的羞澀吧!

「盧兄」對我們可是不夠禮貌,也不請我們坐。他不請我們坐,雖有足夠我們全坐下的長椅,我們也不敢擅自落座。

「說吧!」「盧兄」自己倒坐在「林道靜」對面了。

「我們……我們想接受你們紅色造反團的指揮。我們……我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的……」我們的兩個頭頭,用目光互相鼓勵了一番之後,其中一個吶吶地說。

「接受我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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