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變「鬼」

文化大革命並不像我和我的同學們所預想的那樣——處於結束的後期了。恰恰相反,它甚至可以說還沒真正開始。我們所進行了和參與了的種種「革命行動」,以及我們所聞所見令我們激動、衝動、頭腦發昏、熱血沸騰的種種「熱鬧」,或曰「轟轟烈烈」,其實只不過是它大幕拉起前的加演小節目,是為正劇開演營造氣氛的一陣緊鑼密鼓。不久,發出了「五一六」通知。

撤銷原來的「文化大革命五人小組」及其辦事機構,重新設立文化革命小組。

由陳伯達任組長,江青任第一副組長,康生任顧問,林彪則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作了「極為重要的講話」。「根據毛主席關於社會主義時期階級和階級鬥爭的理論,根據黨內兩條路線鬥爭的嚴峻事實,根據國際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教訓,特別是蘇聯赫魯雪夫修正主義集團篡黨、篡政、篡軍的教訓,對如何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止反革命政變和反革命顛覆的問題作了系統的精確的闡述。」

他「揭露」了彭、羅、陸、楊「四家店」的「反黨罪行」,指出:「四個人的問題,是有聯繫的,有共同點。主要是彭真,其次是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

他說:「羅瑞卿是掌軍權的。彭真在中央書記處抓了很多權……文化戰線……思想戰線的一個指揮官是陸定一。搞機要、情報、聯絡的是楊尚昆……他們幾個人問題的揭發,解決,是全黨的大事,是保證革命繼續發展的大事,是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的大事,是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的大事,是防止修正主義篡奪領導權的大事,是防止反革命政變,防止顛覆的大事。這是使我國前進的重大措施,是毛主席英明果斷的決策。」

毛主席指出:中央和中央各機關,各省、市、自治區,都有一批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的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雪夫那樣的人物,他們正睡在我們的身旁……」

於是北京首先出現了打倒「中國的赫魯雪夫」的大標語。

而國家主席劉少奇,在經過改組的新北京市委兩個月後召開的大專院校和中等學校文化大革命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上說:「革命怎樣革?我老實回答你們,我誠心誠意地回答你們,我也不曉得。我想黨中央其他許多同志也不曉得。」

他當然更不曉得,「中國的赫魯雪夫」所指正是他。雖然身為國家主席,他的個人悲劇從毛主席講了這句話開始,就劫數難逃了,即便他曉得,仍然劫數難逃。

「黨中央其他許多同志也不曉得」,這無疑是一個事實。但黨中央的其他許多同志,在不曉得的情況下,也只得聽從著毛主席的一切部署。

黨中央亦然如此,全國人民的態度更加堅決。

於是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必須高舉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那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

於是從北京到各省、市、自治區的各行各業各級領導機構中,揪出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赫魯雪夫式」的人物。

於是文化領域各界,全部開始被無產階級革命派們佔領了和進行著佔領。

於是中國的一切學者、專家、教授、文學藝術家,一切的知識分子和一切的文化人大難臨頭。

《人民日報》發表重要社論,指出:「你是真贊成社會主義革命,還是假贊成社會主義革命,還是反對社會主義革命,必然要在怎樣對待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個問題上表現出來。」

除了「赫魯雪夫式」的人物們,除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們,除了地、富、反、壞、右們,除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們,誰不想誰不願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是「真贊成社會主義」的?

真贊成嗎?那你只能有一種「表現」,一種選擇——去揪出,去批判,去打倒,去佔領。除此而外,你別無選擇。

全黨全軍全國人民都作了「真贊成社會主義」的選擇。於是全中國「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於是中央文革,熱情支持北京大學哲學系七人貼出的大字報。《宋碩、陸平、彭佩雲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幹了些什麼?》,並且立刻向全國全世界廣播這張大字報。

於是毛主席八月五日在中南海大院裡寫下並貼出他的大字報——《炮打司令部》,指出以「中國的赫魯雪夫」劉少奇為首的「反革命」的「資產階級司令部」「站在反動的資產階級立場上,實行資產階級專政,將無產階級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打下去……自以為得意,長資產階級的威風,滅無產階級的志氣,又何其毒也!」

於是全黨全軍全國人民「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於是全中國「天翻地覆慨而慷」!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勢如破竹,疾風捲地,狂濤拍岸,江河決堤,一瀉千里。它的發展之迅速、之迅猛,使我們這些中學生——共和國的第一代兒女,喊著叫著跳著跑著追著衝著,也還是不免有身落其後之羞。我們本能地以十倍於前期的狂熱,百倍於前期的「造資產階級的反的大無畏精神」,虔誠地表現著自己證明著自己是「真贊成社會主義」的……

首先,我們從學校裡趕走了工作組,不消說,是將他們一個個批得「遺臭萬年」之後才趕走的。

同時,我們終於將校長押上了我校的政治審判台,牢牢地釘在了「恥辱柱」上!工作組執行的是「資產階級的反動路線」。工作組所信賴、支持和依靠的校長罪責難逃!僅憑這一點,他就已經是「反動」的了!

我們的輝煌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成果啊!我們終於又捕捉到了一個新的革命對象,而且是我校「最大」的!兒童們得到的最新玩具,總是玩起來愛不釋手。我們捕捉到最新的革命對象,革起他的命來也有一種新鮮感。兒童們早就想要玩弄玩弄的東西,受到大人們的警告,非但不許玩弄,而且連碰一下也不允許,那麼某一天他們拿到手的時候,那種玩弄的興趣是潛含著對大人的報復的。僅僅從政治上忘記了也應該從普遍的心理上來分析文化大革命、解釋文化大革命是不夠全面的。

校長被我們戴上了最高的高帽,掛上了最大最沉重的牌子,剃了鬼頭,抹了黑臉,痛痛快快地批鬥了幾番。

在一次批鬥中,有幾位革命同學的「革命」激情高漲到了以批鬥的方式所難以「表現」的程度,便將校長打翻在地,踏上了幾隻腳。

「你是不是反動的?!」他們踏住他喝問。

「是!」他伸開四肢,像隻龜似的趴在地上,只能抬起頭,用一種心悅誠服的語氣大聲回答。

「踏得有沒有理?!」

「有理!!」

有理——又踏上了幾隻腳!

在他被打翻那一瞬間,台下相應地寂靜了瞬間。這一瞬間說明了什麼,每一個經歷過這種場面的人,可能今天會談出許許多多他們當時並不敢流露的思想。這樣的一瞬間,我在類似的場面感受過幾次。這樣的一瞬間後來曾使我聯想到《法國革命史》一書中的一段描寫:當十二個保皇黨被押上斷頭台,要在行刑前被扒光衣服羞辱一番時,他們輕蔑地昂首望著群眾,高呼:「國王萬歲!」

憤怒的法國革命群眾一瞬間寂靜了……

作者評述:在這一瞬間,真正的勝利者,其實不是人民,而是保皇黨。

不,這種評述並不正確。在這一瞬間,勝利了的也不是保皇黨,而是人性和人道。

十二個保皇黨人,在那寂靜的一瞬間之後,並沒有遭到被扒光衣服的羞辱。

法國人民和人性、人道一起獲勝了。儘管十二個保皇黨人的頭,照樣一顆接一顆滾落斷頭台下。

我們的校長被打翻在地並踏上了七八隻腳的寂靜的瞬間之後,廣播器傳出了一個女同學鏗鏘有力地朗讀「最高指示」的聲音:

「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專政,無產階級在上層建築其中包括在各個文化領域的專政,無產階級繼續清除資產階級鑽進共產黨內打著紅旗反紅旗的代表人物等等,在這些基本問題上,難道允許有什麼平等嗎?……我們對他們的鬥爭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絕對不是什麼平等的關係……例如所謂仁義道德關係等等。」

「最高指示」使台下那寂靜的瞬間比它原本可能延長的時候更短。

於是有人振臂一呼,便響起一陣衝上雲天的革命口號。

於是將校長踏住的那幾個同學,受到這一陣衝上雲天的革命口號的慫恿、鼓勵、煽動,仍覺革命情緒宣洩得不夠徹底,便用一根繩索,拴在校長的脖子上,將他像狗一樣牽下台,勒令他在操場上學狗爬,學狗叫。

他便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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