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運動如火如荼,其勢不可阻擋。從一樓至三樓,走廊兩面牆壁貼上了幾層大字報,厚得可當紙板用。空中拉了數道繩子,繩子上也掛滿了大字報。人只能側著肩膀通過走廊,彷彿迷宮。
批判「三家村」內容的大字報已不復見。學生開始利用大字報揭發老師們,老師們也開始利用大字報互相揭發。姓名還沒被寫到大字報上的老師所剩無幾。一位姓艾的數學老師有三個兒子,取名艾國、艾民、艾黨。被另一位政治老師的「政治頭腦」一加分析,意在「愛(艾)國民黨」,把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復辟美夢寄託在自己的後代身上。這張大字報旁,幾個班的幾十名學生聯名寫的一張大字報,又對那位政治老師進行批判:「請看一個完全資產階級化了的靈魂!」——因為他經常穿西服,抹髮蠟,有一輛漆光奪目的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每逢週末,「便車後座上馱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臭老婆去跳舞」。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居然不壓毛主席的像,壓著他那臭老婆化了妝的著色照片」。結束語——「這樣的人,能繼續留在社會主義的學校裡嗎?能教好無產階級的政治課嗎?能與學生共同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佔領社會主義學校的紅色課堂嗎?」
又一張大字報僅三行字。每個字都有大號飯碗那麼大。寫的是:楊玉芬,你為什麼要經常往自己身上噴香水?鄭重勒令你回答!回答!!必須回答!!!署名——革命學生。此革命學生似乎有意給被「勒令」的教師留下了半張紙。被「勒令」的教師也似乎明白其意,就在那留下的半張紙上用秀麗的小楷體寫道:我很羞愧,因為我患「腋臭」,出於為同學們著想,所以上課前要往身上噴些香水兒。也許因為這張大字報在風格上區別於其他的大字報,尤其引人注意。空白處便寫了一行行的鉛筆字,鋼筆字,毛筆字。
我站下細看:
「理由充足,情有可原。」
「腋臭的臭味對我們來說並不可怕,你帶入課堂的那股香水味對我們來說才是真正可怕的。」
「批駁得好極啦!」
「這張大字報譁眾取寵!」
「注意,別潑冷水!小心站到運動的對立面去!」
「要時刻把握運動的大方向,反對在枝節問題上糾纏!」
「小是小非也要辯個清楚!」
我看得手癢難耐,從上衣兜取下了鋼筆。
王文琪問:「你要幹什麼?」
我說:「也來它一句。」
便寫了一句是:「全都吃飽了撐的!」正想署名,王文琪一把將我拽走,說:「傻瓜蛋!你署了名字,要不遭到圍攻才怪呢!」
我不在乎地說:「我是響噹噹的紅五類,誰敢把我怎麼樣?圍攻我就是扭轉鬥爭大方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有些發虛。回頭看了看,見身後無人,才鎮定下來。
那天學校裡人不多,我問王文琪怎麼回事。他說都到社會上「煽風點火」去了。他陪我從一樓到三樓,從三樓到一樓,「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大字報。
我想起語文老師,問:「龐老師怎麼樣?」
「怎麼樣?數她的性質嚴重!學校已經將她的材料上報市教育局運動領導小組了!現在她帶罪勞動呢!」王文琪剛說完,我見一個人從廁所走出來,正是龐老師。穿了一雙水靴,一手拿著笤帚,一手拎著水桶。她同時看到了我們。
說不清為什麼,我站住了。
王文琪也站住了。
我們默默地望著她。
她默默地望著我們。
她忽然又轉身進入了廁所。
王文琪扯了一下我的衣角:「快走。」我倆賊似的慌忙從廁所前溜過。我倆誰都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心裡有些慌。慌什麼呢?怕她嗎?她平時並不嚴厲,何況落到那種地步!總之是說不清的。怕得毫無道理。
走出教學樓,見操場上聚集了幾十名同學,正準備出發到什麼地方去。有認識我倆的,朝我倆喊:「快來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倆走過去後,王文琪問:「你們要到哪兒?」
「公安局!」
「公安局?……去煽風點火?……」王文琪顯出了幾分猶豫的樣子。他的心理和我一樣,既不願比別的同學在運動中表現得落後,也不願滑到「革命」行為與「反革命」行為的邊緣。
「我發現了一條反標,組織同學們到公安局去,強烈要求公安局逮捕現行反革命!」初三五班綽號叫「少根弦」的一個同學洋洋得意地說。
「反標?在咱們學校發現的?」我又吃一驚。
「不是,在我家裡!」
我愈吃驚,以為他要揭發他的爸爸媽媽或家裡的其他什麼人,博得個「大義滅親」的美名。可看他那種過分得意的樣子,不太像。
「在我家的月曆牌上!」他說著從書包裡抽出一個月曆牌給我倆看。
月曆牌上畫的是白鬍子老頭教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學拼音。字母卡拼的是「毛主席萬……」四個字。
「為什麼不拼出『歲』來?」「少根弦」審問似的問我。
我聳了一下肩膀。我哪知道作畫者為什麼不多畫兩張字母卡拼出個「歲」來?只「萬」而不「歲」,我也認為對於偉大的領袖無論如何解釋總歸有點大不敬。可看那畫面,沒空間再多畫兩張字母卡了。或許能算個不成立的理由?
「為什麼?……」「少根弦」又問一句,咄咄地盯著我的眼睛,倒好像我是作者。
「作者畫的時候沒想那麼多吧?」我很不自信地說了這麼一句。
「否!……」「少根弦」可非常自信。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步步深入,同學們的口語也發生了變化。「勒令」、「正告,、「最後通牒」、「是可忍孰不可忍」、「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狼子野心何其毒也」、「醉翁之意不在酒」等等這些以前只有在造句和作文中才用的語句,動輒脫口而出。許多同學似已恥於說:「不」,習慣於說「否」了。
「你先別講,讓我看!」王文琪以為他有研究過《社員都是向陽花》的寶貴經驗,準能識破「廬山真面目」,胸有成竹地從「少根弦」手中奪過月曆牌。
可他長的也不是一雙「火眼金睛」,橫看豎看,研究了半天,並沒看出個眉目,只好羞愧地將月曆牌還給「少根弦」。
「哼,不是小瞧你,就你那雙眼睛!」「少根弦」輕蔑地說,「問題在這兒哪,你看這小女孩辮子上紮的頭繩結!這是一橫,這是一豎,這裡繞過來,難道不是個連筆的『打』字嗎?」
又像,又不像,沒人啟發我像,我自己是根本不可能朝一個「打」字去聯想的,經人一啟發,我簡直不敢說不像了。
「是像!是像!」王文琪急切表態。
我含糊地「嗯,嗯」著。
「光有一個打字,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吧?」王文琪接著提出了疑義。」
「還說明不了問題?打毛主席還不夠反動,非得把毛主席打倒才算反動嗎?!」
「這傢伙對毛主席一點感情都沒有!」
周圍的同學紛紛表示出了對王文琪的憤概。
「我可沒那個意思!我可沒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什麼意思也沒有!……」王文琪惶惶然。
「少根弦」抬了一下手,制止眾人的七嘴八舌,很有政策水平地說:「我們有些同學由於長期以來頭腦中缺少階級鬥爭這根弦,所以總是面對嚴峻的階級鬥爭現實也懷疑。讓他們在運動中自己教育自己吧!」
我不禁暗暗欽佩他不知何時開始頭腦中多了一根弦,從別人對他的態度中,我看得出,這個頭腦遲鈍連續兩年的留級生,由於發現了一條別人不易發現的反標,居然頗受尊敬起來。
我也有些暗自嫉妒。
「少根弦」拍了拍王文琪的肩:「『倒』字是有的。因為你頭腦中沒有,所以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當時覺得他這句話很有哲理)!讓我指出給你看吧!在這兒,這小女孩的髮線,多麼清楚的一豎,這綹頭髮,為什麼非得稍稍捲回去?單立人的一撇嘛!這邊兒這幾縷頭髮,一橫,一豎,豎彎鉤……」
我一邊瞪大眼睛盯著他移動的手指,一邊拚命發揮我貧乏的想像,卻如同把中國地圖上的黑龍江省想像成展翅高飛的天鵝,只能說那種想像是浪漫主義的,不是現實主義的。
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眾的政治熱情閃耀著史無前例的浪漫主義的萬丈光輝!
「『打』字指給你看了,『倒』字也指給你看了,你還有什麼話可講?」「少根弦」盛氣凌人。
「我沒什麼可講的……你幹嗎衝我來呀,又不是我畫的!……」王文琪那樣兒好不緊張。
「少根弦」被他逗樂了,將月曆牌收入書包,像收起一件大發明的專利權,繼而一本正經地說:「都是革命同學,兔子不吃窩邊草,別緊張。應該自覺自願跟我們一塊兒到公安局去了吧?」
「我去,我去!……」王文琪瞧瞧周圍注視著他的態度的同學們,連連點頭說去。豈止「自覺自願」,還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呢!
也許只有我才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