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站毛主席一邊

母親終究沒有籌措足那筆錢,我不得不將哥哥從精神病院接回了家。哥哥一回到家裡,不但全家,全院的人都跟著感覺不安。

也許被社會所刺激的緣故,哥哥的病情發生了變化,由「陰鬱型」而轉為「政治狂想型」。

我從精神病院接他回來那天,就細心地觀察出了他這種變化的苗頭。我和他是從江橋上過江的。在精神病院關了幾個月的哥哥,像被從籠中放出那樣高興。一過江橋,城市的政治喧囂便撲面而來。鑼聲、鼓聲、口號聲,聲聲入耳。城市正在被大標語和大字報披掛起來。「毛澤東思想宣傳車」和遊鬥「黑幫」的大卡車駛來駛往。打著紅旗舉著貼在三合板上的毛主席像到市委或省委去請願或抗議什麼的人們,才走過一批,又走來一批。大中小學的文藝宣傳隊在街頭和廣場演出打倒「三家村」的活報劇。

「這都是在幹什麼?」哥哥東張西望地問。

我說:「全國開始文化大革命了!」

擁來一支隊伍,高呼:「打倒鄧拓吳晗廖沫沙,誓死揪出哈爾濱市的『三家村!」

「很好,很好!」哥哥點頭不止,喃喃自語,兩眼中就閃耀出一種光芒來,竟神情恍惚地跟在隊伍後面走。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扯上人行道。

回到家裡,哥哥見了母親,第一句話是:「媽,我要參加文化大革命!」

母親直愣愣地瞅哥哥。

母親背著哥哥問我:「你大哥的病好些了吧?醫生怎麼講?」

我說:「醫生並沒講他好些了。」

母親說:「我看像是好些了,不然他怎麼也會要參加文化大革命呢?這可是明白人的話呀!」

我說:「路上他還要跟著人家的隊伍遊行呢!」

母親說:「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我大兒子可是沒白住院啊,知道捍衛毛主席了!」滿臉頓時煥發喜悅。

「媽,給我找來筆,找來紙,我寫大字報!」哥哥在裡屋興奮之至地大聲說。

「哎,媽聽見啦!」母親從兜裡掏出一卷角鈔塞給我,吩咐:「快去買。」我責備道:「媽,你怎麼能這樣啊!」

母親朝裡屋瞥了一眼,隨即在我胳膊上擰了一把:「讓你去買你就去買!」聲音壓得很低,惟恐哥哥聽見。

我違心地去買回了一支毛筆和幾張大白紙。母親替哥哥在一旁研墨,哥哥就將大白紙鋪在床上寫起來。哥哥從初中至大學一直未間斷練書法,還獲得過高中書法比賽的名次,字是寫得很漂亮的。哥哥寫一句,我唸給母親聽一句。母親越聽越高興,後來就高興得哭了,因為哥哥寫的詞句都非常革命。

大字報寫完,哥哥署上姓名,對我說:「二弟,你替我貼到市裡去吧!」

我說:「不去!」

哥哥問道:「你為什麼不去?你對我參加文化大革命究竟抱什麼態度?!」

母親慌了,將我推出屋去。

我在外屋聽見她與哥哥商量:「兒呀,媽看還是貼在家裡吧!貼在家裡好,別人來了,就知道咱們全家是站在毛主席一邊的了!」

又聽見哥哥說了一個字:「行!」

母親也走到外屋,打開糧食箱子,從麵口袋裡抓了一把麵放在一隻小鋁盆裡,燒起糨糊來。

母親燒好了糨糊,將那張大字報貼在了牆上。

剛貼好,街道主任來了,說:「老梁家,下午在你們院開全居民組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表忠心的會,你老頭子是正牌工人階級,你是幾代貧下中農出身,你必須得帶頭發言呢!」

母親急急地說:「不成,不成,我一個家庭婦女,又是個文盲,活這麼大歲數也沒在什麼會上發過言,豈不是作踐我嗎?」

「家庭婦女就不批判資產階級啦?文盲就不批判資產階級啦?……」街道主任嚴肅著一張腦門上拔出三個火印子的臉質問,發現我的哥哥正虎視眈眈地瞪著她,不禁吃一驚,往後退了一步。

「打倒黑幫!」哥哥猛地大聲說了一句。

「對,對!黑幫嘛……當然是要打倒的……一個也不留!」街道主任一邊謹慎地往母親身後躲,一邊討好地訕笑著。

「毛澤東思想戰無不勝!」哥哥又來一句。

「是的,是的……」街道主任一迭聲地附和。

母親卻說:「主任您聽,我大兒子的病好了,我大兒子說的不是句句明白嗎?」

「明白著呢,明白著呢!」街道主任這才膽壯了些,一眼見到那張大字報,問我:「你寫的?」

不待我回答,母親搶著說:「是我大兒子寫的,他也要參加文化大革命呢!」

街道主任看了一會兒,雙手就啪地拍了一下,對母親表示祝賀:「這可真是大喜呀!寫的好著呢!幹嗎不貼到院子裡呀?貼到院子裡嘛!讓你們全院人家都署上名,開會的時候也算有階級鬥爭的氣氛!我正犯愁哪兒去找這麼一張大字報呢!字寫得多秀溜哇!」

「革命無罪!批判資產階級有功!」哥哥兩眼又閃耀出特異的光芒。

「有功,有功!有大功呢!」街道主任居然斗膽走近哥哥,想拍哥哥的肩,她身材矮,夠不著哥哥的肩,只好在哥哥胸口拍了幾下:「真是工人階級家庭的大學生,今後就在咱們居民委員會參加文化大革命吧,還正缺你這麼個能寫的人哪!」轉而對母親又說了一句:「這可真是大喜呀!」不知她是因物色到了一個能寫大字報的人而喜,還是因哥哥的病「好了」替母親而喜。

母親完完全全從後一種可能理解她的話,說:「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唄!」有外人支持母親認為哥哥的病「好了」的判斷,母親感到那麼欣慰。

我暗想:哥哥的病果真好了,毛主席我給您老人家磕三萬個響頭!一輩子感激您老人家發動的這場文化大革命!

街道主任離開我家時,叮嚀母親:「千萬別忘了把大字報貼到院裡去呀!全院人家都得署上名,就告訴他們是我親自部署的!」

小小一個街道主任也竟敢妄用「部署」二字!我認為她簡直冒天下之大不韙,褻瀆了毛主席他老人家!

我無心對她的褻瀆行為問罪,放她去了。

街道主任「親自部署」的事,母親只有「堅決照辦」的份兒。

我極其違心地幫母親將大字報貼到了馬家煤棚的門上,母親就挨家挨戶叫鄰居女人們出來署名。

女人們非常樂意地也「照辦」了。署的卻不是她們自己的名,而是遵循習慣署戶主——她們的丈夫的名。

哥哥從家裡出來了,眈眈地注視著她們的「革命」行動。

男人們中只有吳叔這個「流氓無產階級」在家,他讚揚地對母親說:「我大侄子回來得真趕趟,回來就給咱們『四好』院爭了一大光!」

哥哥猛地又是一句嚴峻得令人驚慌萬狀的話:「你站在哪一邊兒?!」

吳叔頓時一怔,半晌才吶吶地說:「我……我站在毛主席他老人家一邊啊!」瞧瞧這個女人,瞧瞧那個女人,又補充了一句。「難道我還能站在黑幫一邊嗎?」抬手一指他那收破爛的手推車:「大家看嘛!」

裝滿破爛還未及卸下的手推車上,右邊寫著:誓與黑幫不兩立!左邊寫著:誓與毛主席不二心!

「兩個口號,哪個寫右邊,哪個寫左邊,我都是經過一番思考的,不是隨隨便便寫的!」吳叔他感到受了極大的誣蔑。

「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哥哥冷冷地又向他「進攻」。

「這……這……大侄子,這話是從何說起呀!……」吳叔異常狼狽。

「哥,你回家去!」我往家裡推哥哥。

盧嬸往家裡拽吳叔:「你認哪份真啊!他的一句話就能把你打成黑幫呀!」

吳叔掙著胳膊嚷嚷:「我是不是站在毛主席一邊的,全院人得給我做主!」

女人們齊聲說:「是,是,我們心裡有數!」

母親也賠著笑臉對他說:「你是的,你是的,要是誰來調查,咱們全院的人都給你打證言!」

我將哥哥鎖在家裡後,走到吳叔家去替哥哥道歉。

吳叔冤枉地嘟噥:「也怪了,他怎麼單瞅著我眼眶子發青啊!」

我說:「興許因為上次送他住院時,是吳叔你幫忙捆他的吧?」

吳叔說:「下次再送他住院,我可不幫忙啦!他要是久記著我的仇,我在他眼裡不成了個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了哇!」

母親說:「他吳叔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他那都是些一半明白一半糊塗的話……」母親對哥哥的病情所抱的盲目樂觀,受到了挫折,神色不免憂鬱起來。

「老梁家的,老梁家的你出來!……」院裡忽然又傳來了街道主任風風火火的叫聲。

「來啦,來啦……」母親慌慌張張地抽身離開了盧家,我不曉得街道主任的叫聲為何哪般帶著股怒氣,趕緊跟隨出去。

街道主任一見母親,跺了下腳吵吵嚷嚷地說:「你呀,你呀,你是咋著落實我的指示的呀?」

母親一片糊塗,賠著小心問:「主任我做錯啥事啦?」

「你還問我呢!」街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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